【寒单】【林正昆/黄明义】祈祷

萧斯年

“我要去找他。”晚饭时，正昆忽然说。

白日去拜菩萨，廖金花向菩萨祈祷，保佑正昆从今以后平平安安，再无灾祸。她的祷告随着正昆的这句话落了空，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菩萨还是不肯重新听见她的祷告。

她曾经觉得菩萨是偏爱她的。正昆出生后，她每一次为正昆做的祈祷都成了真，她祈祷正昆健健康康，正昆从小就没生过什么大病；她祈祷正昆懂事听话，正昆当真有副乖巧的性子，极少与她吵闹；她祈祷正昆学习好，正昆就一直以来都名列前茅，老师夸，邻居羡慕，赞叹她靠收废品，养出了个好儿子。她知道学校里有人嘲笑正昆是捡垃圾的，有时正昆会将自己关在房里，垃圾桶的废纸团上泄愤地写着黄明义去死，于是她祈祷，保佑正昆考上所好学校，找份好工作，到时候这些事又能算什么，黄明义只是个什么都考不上的小混混，父亲又是出了名的赌鬼，在外借钱去赌，回了家就打女人，正昆有大好前程，犯不上将这种人放在心上。菩萨又灵验了，正昆考上了师范，就要去做实习老师，她想菩萨啊，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我这辈子就圆满了，请你保佑正昆娶个好姑娘，让我早早抱上孙子。萱萱是个好姑娘，有传闻她在和黄明义混在一起，但没关系，正昆还有机会，再说做了老师，能认识更多的好女孩，不过萱萱也是，我们正昆哪里比不过那个小混混，现在眼睛不擦亮，以后要吃苦头的……

所以当事故发生时，她除了心疼儿子救人时的皮肉伤，也感叹老天爷不公平，该死的不死，可惜了萱萱，还那么年轻。可正昆的变化很快就让她没有时间再想别的事，他去做寒单爷的肉身，把自己炸的遍体鳞伤，放弃了去做实习老师。她看着儿子房内挂着的萱萱的书包，想怎么就那么巧，爆炸发生时，正昆怎么能那么巧就在旁边……她被自己心中所想吓到了，颤抖着不停对菩萨祈祷，却连祈祷什么都不敢说，她生怕说出口就是对正昆作的孽招了供，将要招致惩罚，她只能反复默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事情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菩萨从此便失了灵。正昆的罪孽在人间留了人证，她就像怕鬼一样怕见到黄明义，怕看见那残疾的手掌，烧伤的皮肤，和吸了毒后肮脏痴傻的脸。正昆却偏要将人带回废品回收厂，她不敢进去，可路过时听到的正昆的怒斥让她不得不进去，她怕儿子犯下更大的罪孽。刚被冲洗完的男人浑身赤裸地被锁在破烂的房间里，颤抖着蜷成一团，身旁的碗里残留着狗食一样的渣滓。黄明义去死，眼前不人不鬼的东西化作正昆的字迹击中了她，她头晕目眩，绝望地寻找支点来支撑自己，眼睛最终落在了脚腕上垫在锁链下的布上。正昆恰好出现，扶住了她，她看着儿子的脸，想正昆还怕锁链把他磨伤，正昆是为他好，她问，这是为他好，是不是，正昆嘴角露出丝奇怪的笑意，说妈，我为他好。她如释重负，欺骗带来的羞愧却几乎令她流下泪来，她拍打着正昆责骂，你是要冻死他啊，你回家拿些被子给他。

黄明义终归是好了起来。昆儀回收厂成立时，她短暂地以为菩萨听见了她的请求，事情开始好起来了。但当她在被烧毁的回收厂发现违规品，黄明义陪着正昆下跪等她消气时，她坐在一旁，心里比这火灾后的垃圾场还要乱成一团。黄明义那么笨拙地向她鞠躬，请她原谅正昆，她怜悯他，他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正昆就是害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她害怕如果有一天真相暴露，黄明义又会做出什么。而她同样害怕的是，她想将手中的棍子向黄明义抽下去，是他将自己的儿子困在了这里，他嘲笑正昆是捡垃圾的，而正昆真如他所言，走上了父亲与她的老路，而且是最下等的，什么垃圾都收的犯罪分子。当晚她将正昆的书和奖状全部付之一炬，她看着飞舞的火星，等着哪一颗引燃更大的火焰，那晚没有，暂时没有，可如果连她的心里，都对黄明义的感情如此复杂，正昆心中又蕴藏着怎样的火焰，她只能无助地等待，等待更多东西被烧毁的那一天降临。

她也曾鬼迷心窍地祈祷，让两个孩子找到个伴吧，有了另一半，就有了束缚，当火烧起来的那天，不会将一切都毁灭。或许是邪灵代替菩萨听到了她的祈祷，那晚在回收厂房间的门口，激烈的肉体碰撞声仿佛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她听见黄明义的呻吟，听见他一声声喊着正昆，聋子不知道自己叫得有多大声，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有怎样的亲近与感谢，聋子也听不到正昆的一声声咒骂，说你现在像只母狗，说萱萱怎么会爱你，说死的怎么不是你。爱与恨同时回荡在她耳边，仿佛鬼怪在捉弄她寻开心，最终一记响亮的掌掴结束了这个充满恶意的玩笑。在她找回双腿之前，正昆从屋内走出，夜色中的脸是她不熟悉的模样，蒙着层晦暗难明的阴影，见到她后忽然颤抖了一下，露出每次做错事时的惭愧。正昆问妈，你来了多久了，她说刚到，我刚要进去，正昆观察了她一会儿，放松了下来，仿佛无事发生地关好身后的门，说妈我和你一起回去。正昆如此的看重她的反应，这甚至比刚刚她所听到的不堪入耳的羞辱，更加令她心神难安。

过年的时候，黄明义来了家中，比从前更加讨好地向她鞠躬，几乎没有在她眼前站直过，随时准备着抢过她手里的活，为他所以为的正昆与他发生的事，无言地向她表示愧疚与歉意，面对这他们母子俩合谋骗来的恭敬，她只能回避、躲藏，留下黄明义更加忐忑的神色，连坐都不敢坐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正昆也赶起来，黄明义不停止做事，正昆也不要停，不要对人做出这种事，还坐着等人服侍。上门的客人羡慕她，说老板娘好福气啊，有两个乖仔，她脸上陪着笑，眼睛里快要流出泪来，她不再求菩萨能让正昆娶妻生子了，她现在多希望他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同性恋人，那样她就可以说，是啊，我有两个儿子了。可是现实是，她连一个都留不住。

正昆自首后，黄明义去了台北，一年、两年、三年……儿子入狱的痛苦逐渐麻木，她的日子还要继续过，过年过节，门口总会有黄明义送来的东西，她从最初的留在那里任由腐败或丢失，到拿回屋内分门别类放好。终于她能等在门口，在黄明义放下东西就要走时，开门喊阿义，她拿着阿义给她的所有红包，要塞还给对方。黄明义依然弯着腰向她鞠躬，和监牢中每日按时劳作吃饭的正昆相比，黄明义要比之前更加的消瘦沧桑，一个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的聋子能在台北做什么呢，只有繁重的体力活。她说阿义你把钱拿回去，我不需要，你拿回去照顾好自己，黄明义不肯，摆着手后退，示意自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说来也奇怪，正昆说话时，黄明义总仔细地看着正昆的嘴唇，点头，笑，回答，什么都能听懂的样子，可别人说话，一双眼睛就总盯不住，总也听不懂。一想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她不知怎么就哭了，说正昆在里面很好，也不知黄明义这次有没有听懂，胡乱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她再去祈祷，一如既往地求菩萨保佑正昆在里面平平安安，却也求阿义在台北过得好。阿义没再回来，送的东西托别人捎给她，家中同样有人在台北打工的邻居聊起时说，那个聋子哦，连危险都听不到，石头落下来，胳膊就砸断了。监狱里犯人打架，正昆帮狱警制服带头的老大，肚子上挨了一刀，送进医院手术室。切了一段肠子，倒也因祸得福，立了功加表现良好，减刑提前出狱。几年狱中生活，加生死关头走一遭，正昆变成了她更加陌生的模样，回到家中，不和她讲话的时候，抽着烟沉默。问今后要做什么，也不回答。带他去拜菩萨，他举着香长跪，也不知许了什么愿望。只是当晚便和她说，要去找黄明义。

这一走就是半年，她每晚开着电视关注着台北的新闻，怕听到两个人的名字，却又想听到一个结尾。她老了，也累了，连走去庙里拜菩萨，都没了力气，只是在心里和菩萨聊天，她说这么多年了，也该结束了吧。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开始大扫除，过去这些年，她独自一人，扫一扫表面给外人看着过得去也就算了，可今年就算正昆依旧在台北不回来，出狱的第一个年，她总要做个彻底的清洁。整个院子正摆满杂物清灰扫灰，正昆在门口说妈我们回来了，黄明义正站在他身旁，向她鞠躬问好，和过去一样想接过她手里的活，可一片混乱全无头绪，不知从哪里开始。正昆说妈我们来吧，你去热点饭。饭刚热上，有人来送年货的纸箱，说老板娘，儿子回来啦。

直到春节，两个人挤了一张床，她从门前经过，没听到过什么声音，初一的清晨，昨夜守岁窗帘没有拉上，她走过窗口，两具身体正赤裸着贴在一起，正昆从身后环抱着黄明义，静静地沉睡着。那天正昆先起的床，赤裸着上身打开门，看见她投向门内的视线，却没有关门，说妈，我和阿义想重新把回收站开起来。

初二那天她和往年一样去拜菩萨，黄明义刚从她手里拿过要带去的贡品，正昆便从他手中把沉甸甸的几个袋子抢了过去。年轻人在庙里简单拜了拜，便先出去了，她跪在垫子上向门外看去，明亮的阳光下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正昆抬起手，握住传闻中黄明义砸断过的那条胳膊，久久地抚摸着。她回过头看向菩萨，终于，她又在菩萨的脸上看到了安详的微笑，她双手合十，向菩萨祈愿，愿自己的两个儿子从此平平安安，和和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