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没想过自己会这样重回故土。当年他变卖了所有财产去打最后一场仗,战败后不忍再次看到那已不属于他的土地和庄园,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曾发誓会带一大笔财富回来,然而年复一年,重建家园的愿景依然遥不可及。他有几次路过,犹豫过后都选择了放弃,比起思念,他更不忍看到家乡的巨变,怕旧日时光连在梦中都不复得见。
然而现在,他骑在马背上,界碑一闪而过,故乡的小镇很快出现在眼前,他无暇细看镇子的变化,只在隐约间瞥见巴尼酒馆一如往昔,有个男人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应该是他的某位老友,站起身想要确认真的是他,但也被他抛在身后,他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小镇,踏上了那条熟悉的通往庄园的路。他想过无数次再次走上这条路时,会是何种心情,但此刻他没有心情,他策马狂奔,转眼间便已经来到门前。
他下马叩响门环,在庄园死一般的安静中,他记起贝利的胖脸,泛着油光卷起他变卖家产的契约,令他生厌。可他多希望打开门的是贝利,安然无恙地询问他来做什么。门开了,出现的是他想见此刻又最不想见的人,收到Joe来信时的喜悦和看完信的担忧此时都化作了沉闷的疼痛,而Joe就像无事发生一样,对他调笑“欢迎回家,上校”,装腔作势地要为他服务,男人今天难得的将自己打理干净,他看着那头灿烂的金发,仿佛看到一只美丽野兽,浑然不觉做出的事是怎样的残忍,爱意或者愤怒的话语对Joe毫无意义。他闭了闭眼睛,咽下喉咙中的苦涩,问道:“他们在哪?”
“……为什么要这么严肃呢,上校?”
从Joe这里得不到答案,他将人留在门口,自行进入从前的家,一切都这么熟悉,父亲猎得的鹿头依旧挂在客厅的墙上,祖母亲手编织的沙发坐垫还是那样精美,他小时捉迷藏会藏在客厅的角落里,但成年人显然无法藏匿于此,他向里面走去,曾经衣香鬓影热闹至极的宴会厅,现在只剩空旷的阳光落在角落的乐器上。他穿过宴会厅,鎏金烛台垂在长长的餐桌上方,乐器的声音从宴会厅传来,长桌上摆着的不成套的餐具和盘子里难以辨别的食物明显是正制造噪音的男人的杰作。他打开餐厅的柜子检查,一无所获。走出餐厅,顺着楼梯向下,地下半层的厨房在他成年后便很少再来,没了童年记忆中厨娘和奴隶们忙碌的身影,依旧杂乱拥挤,他小心打开墙根处的一个个大缸,没有他担心会看到的惨状,但他摸摸地面暗红的血迹,还未完全凝固,他从厨房的后门出去,狂风吹过后院的草木,除了呜咽的声音,再无其它不祥的景象。
他原路返回,Joe还站在宴会厅里,阳光将男人的睫毛也染上了金色,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这一幕是否曾和美好的旧日一起,在他的梦中出现过。Joe向他伸手,说“上校……”,精心打扮也遮蔽不住的枪茧提醒了这并非梦境,只有噩梦般的暴行。他没有停步,回到客厅上楼,楼梯上方的墙上挂着的画像不见了,只留下画框的痕迹。他走入曾经属于他的父母,后来属于他,本来也将属于他的妻子的卧室套房,但这座庄园虽然失去了他,却终究迎来了新的女主人,储存衣物的房间挂满了华丽的长裙,他层层叠叠地翻开,还是没有人的踪迹。卧房中,Joe穿着鞋躺在了床上,只看那身精致讲究的衣服,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是庄园的主人,但脏污的鞋底暴露了真实身份,他不愿去想鞋上的血迹是否属于真正该躺在这里的女士。他快步离开,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窗边的桌子上摆着被他翻烂泛黄的冒险故事,他几乎以为这间房子的时间在他搬出去后就停止了。直到抽屉里的昆虫标本宣告了屋子已经有了新主人,他打开房间中的柜子,一摞画框跌落,楼梯上消失的画像出现在他的面前。画中男孩稚气的面容令他眩晕,他失去了寻找的耐心,Joe还躺在床上,抬起双眼迎接他的怒火,可当他看到那双明显失去了兴致的眼睛时,他才意识到Joe刚刚是用怎样的热情迎接他,他怀疑Joe是否曾如此雀跃的等待过什么人。你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他想起Joe对他说过的话,他想起在这栋房子里,他和童年玩伴的那些游戏。Joe不过是想和他游戏,只是Joe从来没有过他和他的玩伴或是小贝利那样的机会,学习暴力以外的游戏规则。他的怒火消失了,他悲哀地向Joe请求:”哪里。”
“马厩。”Joe说。他迅速下楼,希望还有那么一丝补救的机会,面对空无一人的马厩,他寻找工具试图掘地三尺,可目之所及地面平整,找不到曾被翻开的痕迹。唯一的异样便是安静,和整座庄园一样,死一般的安静,大多数格间都是空的,马厩尽头印着车辙印的泥土地此时也空空荡荡。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到楼上的卧室套房,Joe不在了,他重新打开衣物间的门,刚才是他心急了,即使他并非女装的专家,细看也能发现绝大部分不是应季的衣物,为了进一步确认,他冒昧地打开了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里面几乎是空的。
Joe回到了门口,换回了他熟悉的脏兮兮的衣服,没再进来,倚在门框上,面带嘲弄的笑意。“找到尸体了吗?”Joe问,收到信以来压在他心头的忧惧在Joe说出口的那刻,忽然消散了,眼前的男人不再是他自行营造的噩梦中谜一样的生物,他回到了和Joe在篝火边、在床上独处的时刻,没有恐惧,只有亲近的渴望。
在暧昧的安静中,Joe收起了笑容,不再试图激怒他,但也拒绝他的柔情。“他们一家去度假了,”Joe说,将脱下的那套礼服扔给了他,“很抱歉你猜错了,我没喜欢你到帮你杀人的程度。”
Joe转身下楼,楼梯被故意踩出巨大的声响,他放弃了将一切复原如初的想法,把衣服随便挂回一堆的衣物中,将贝利一家的家族画像挂回去时,他可能也将几个挂错了位置,细看这面原本属于他们家族的记忆之墙被取代比他以为的更加伤感,而他怀疑Joe摘下画像时,是否比自己还要清楚这一点。随后他来到餐厅,将餐具和盘子撤到厨房,扔进清洗的木桶中,桶底的鸡毛倒是告诉他了盘子里的肉片是什么。对食物多此一举而且不得章法的布置有些好笑,但他却看着切过肉后未清洗的餐刀发了楞。Ben,回家,惊喜。Joe写给他的信上只有歪歪扭扭的三句话。在Joe的生存字典里,惊喜是充斥着恶意的玩笑,而他没想到,在写给他的信里,Joe使用了他的字典,惊喜是他久别重逢的家园中等待着他的晚餐。
他不再寻找还有哪里留下了明显的入侵痕迹,他不在意了。他骑上马,沿着Joe离开的路奔跑,很快赶上了缓缓前行的男人。”Joe……“他说,Joe用一张冷酷的脸面对他,仿佛什么都无法将其融化,或许语言在Joe面前的确毫无意义,没有花言巧语能让Joe心软。可Joe本来就在等他,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只需要开口,仅此而已。”往这个方向是湖,我以前常去钓鱼,湖边的木屋应该还在,你要来吗。“他说,调转马头,而Joe冷笑一声,跟了上来。
木屋果然还在,屋中的钓具也齐全,Joe显然没有钓鱼的耐心,脱了衣服下湖游泳,翻起巨大水花,给他的垂钓增加难度,游累了上岸后,他才有了些收获。趁还有光亮,他去林中打猎,Joe似乎觉得杀了一只鸡对今天已经足够了,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等他回来生火剥皮烤肉。天色暗了下来,他遥望着湖对岸熟悉的景色,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正站在家乡的土地上,Joe半点没有帮手全由他操办的晚餐忽然有了不同的意义,他是应该作为主人,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庄园有客人到来时的热闹场景历历在目,大人们说着自上次见面后发生的大事小情,孩子们很快熟识在整座庄园里奔跑玩闹,厨房忙忙碌碌香气扑鼻,宴会厅直到半夜都烛火通明。他用小刀割下兔肉递给Joe,Joe却不领情,只惦记着整个的兔腿,热得烫嘴,还是龇牙咧嘴地塞了进去。
”你来过路易斯安那吗?“他问。
”当然,偷马。“Joe舔着手指,不知真假地回答。
于是他回忆中欢乐的人群被Joe的出现冲散了,面对持枪的匪徒,衣着华丽的男女们退到墙边角落,脸上带着或惊恐或厌恶的神情。他听说过那样的故事,被劫掠屠杀的庄园,他也记得,镇上的绞刑架上吊着的盗马贼尸体,他的庄园不可能迎接Joe这样的客人。可Joe本来为他偷来了一次机会,今天午后的宴会厅里,Joe向他伸手,本来可以发生些什么?然而Joe饱餐过后似乎已经将今天的事全然抛至脑后,起身踩灭火光,让他的遗憾隐没在了夜色中。
回到木屋中,他打开柜子,屋子现任的保管者果然还保留着他们当年的习惯,常备一瓶酒以应对不时之需。Joe接过酒杯,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他只好给Joe少倒一点,免得一瓶酒在几分钟内见底。Joe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小口,笑道:“准备的真齐全,怎么,总和女士们在这里幽会?”男人环顾屋子后又下了判断,“对淑女们来说太简陋了,肯定是找的妓女,谁能想到Ben Trane的一本正经只是伪装。”
他不答话,男人越发放肆。“不会是男妓吧,”Joe说,夸张地嘲弄道,“这要是被人发现,你这个绅士可要和盗马贼一起上绞刑架了,想想看那多羞耻,Trane家族的耻辱……“说到耻辱两个字时,Joe的语调忽然变得异常尖刻,随即大笑起来,到了被呛到的地步,弯下腰剧烈的呛咳。
他终于开口:”对于奴隶主的虚伪,你缺乏想象力,对有些盗马贼,我们不会吊死他们,我们仁慈地让他们成为奴隶在庄园工作,可实际上,他们被赤裸着锁在这里,做……另一种服务,”他的枪口对准了Joe,”脱吧,Joe。“
Joe放下酒杯,缓慢地解开扣子,脱掉上衣,枪就在枪套中,Joe却仿佛遗忘了一样,连同皮带掉落在地,裤子褪到脚踝,和马靴一起被踢开,Joe赤裸着被他捆住双手,又绑在了床头的木头栏杆上。“想对我做些什么?”在他解皮带时,Joe趴在床上,侧头向他挑衅,他如骑马一样跨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强硬地操了进去。Joe咬住牙,脖子扬起个脆弱的弧度,野兽被他钉在床上,变成了待宰的羔羊,木屋昏暗的火光下,墙上挂着的猎刀与马鞭,屋外被湖泊与树林吞噬的寂静,使得这一幕真的好似他口中的罪恶故事,而事实上,此刻他也的确能够对Joe做任何事情。
Joe的话激怒了他,因为他意识到,他已经背弃了家族的荣誉,却并没有感受到羞耻。事实上,他从未带任何人来这里私会过,因为性是夫妻间的仪式,要在神圣的卧房庄重地进行,可当他抚摸着Joe的身体,他只遗憾他们不能在更舒适的家中享受欢愉,漆黑静谧的庄园本该是他们亲密的乐园,他有种向整栋房子中的所有幽灵炫耀的冲动,如同父亲将巨大的鹿头挂在墙上,炫耀自己征服了如此美丽强大的生灵。可他还没有傲慢到以为自己可以令野兽背离本性,Joe可以拿小孩子作人质,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掉同伙,可以在获得信任后立刻抛弃刚刚亲吻的女士,Joe当然也可以杀掉贝利一家。可当他搜寻尸体时,甚至在他回来的一路上,在内心深处他知道,无论看到了什么,他都无法让Joe得到正义的惩罚,他感受到的不是对凶手的愤怒,而是哀伤,哀伤他们的亲密将笼罩上罪恶的阴影。
面对自己的堕落,他本想惩罚罪魁祸首,可拥住Joe的那一刻,渴望着的温暖身体俘获了他,他只剩下感激,Joe终归没让他落到那样的境地,今夜他还可以在家乡的土地上和Joe清白地亲密。他试图报答Joe的仁慈,“今天那身真美,怎么不偷出来。”他说,是对微小罪恶共谋的快乐,也是他白日里没能说出口的赞美。
”怕你自作多情,以为全是因为你。“正在被他操弄得发出舒适的轻哼,Joe没能和白日还有上床前一样伪装出足够的尖刻。真相让他心头剧烈的战栗,没喜欢你到那个程度,Joe对他说,而他并不喜欢自作多情。所以总是直到事后,他才敢相信Joe喜欢到他什么程度,而每次他也都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吧,直到下一次,Joe让他见到更深的极限。那颗射向他的那颗偏得离谱的子弹,让他知道Joe不愿弄伤他,可他没想过Joe甚至不愿将他推入道德困境,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当作游戏筹码的男人,却尝试在和他的游戏里遵守他的规则。他记起了刚刚那剧烈的呛咳,遮掩住的是怀疑他将自己视作羞耻的怒气和苦涩,却又任由自己被他束缚住,落入故事可能成真的卑微境地。
他解开Joe的束缚,让Joe正面面对他,他想看进那双眼睛,看到Joe会为他妥协的极限尽头,可Joe的蓝眼睛是海,赋予他的权力庞大到深不见底。可他不过是个失去了庄园的奴隶主,这是他没有资格使用的力量,“我发誓……”他说,可Joe已经攀住他急不可待地再次迎接他进入,昏黄的光线下,Joe的金发在他的视线中跃动,像一团火焰,驱散了他的旧梦,可这一次,他并不感到哀伤,就算时间能够倒流,他也不愿用再一次傲慢的误解、再一次射入胸膛的子弹来交换那早已远去的美好时光,他发誓。
他醒来的时候,Ben还在熟睡,外套盖在了他赤裸的身上。贝利一家去度假后,他花了一笔钱骗仆人们去镇上集会,结果在这个鬼地方呆了一夜,还不如墨西哥的小旅馆。他想要向Ben讨这笔债,从地上把枪勾过来,打开保险栓对准了Ben,然而Ben毫无警惕心,连呼吸都没变过,令他觉得自讨没趣。忽然间,他看到手腕上陌生的镯子,拿下来打量,镶嵌的宝石似乎价值不菲,并刻着一些图案和他看不懂的字,他不知道Ben昨夜在他睡着后给他带上这么个东西是什么用意,但直觉告诉他是从那个大房子里拿来的。昨天那些和那个房子相关的异常情绪,他才不想今天继续浪费时间去纠结。他穿好衣服骑上马就跑了,临走前掏了Ben的钱包,他损失的钱总要从Ben身上拿回来。
他在附近又逗留了几天,这天在酒馆见到一个男人,这张胖脸在庄园的画像中多次出现。男人义愤填膺地讲述当年他明明帮了Trane家那么大的忙,可如今却恩将仇报,趁他不在闯入他家,拿走了早就卖给他的Trane老夫人的镯子,只留下些钱和一张字条,他如果拿到市面上去卖,绝对可以卖到更高的价钱。听众们对男人的愤怒明显缺乏兴致,在男人又多喝了几杯,开始叫嚣要报告警长时,一位带着警徽的先生说道,你当时做了那么合算的一笔买卖,连他母亲去世前留给未来女主人的镯子都没放过,现在明显这东西已经有了归宿,你就当作送了个新婚礼物吧。贝利嗤笑道,一把年纪,还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讨人欢心,不知是哪个荡妇把Trane迷得神魂颠倒啦……
他拉低帽子遮住脸,快步走出了酒馆,骑马前往贝利回家的必经之路,贝利喝醉了酒后被劫匪抢劫,这样的故事又有谁会怀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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