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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告急】【愉久】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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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23 21:13: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任因久十几年如一日地起床到训练场的时候,学员早就做起了体能训练。他扫视一圈,几乎所有人都在以为他看不见的时候偷懒。

这群半大小子,都是记吃不记打的。他懒得戳穿,他还没睡醒,坐到一旁神游。算算日子,阿愉该回来了吧,他想,阿愉回来还能有意思一些。

从什么时候开始混日子的呢,他刚开始教阿愉时可不是这样,可这么多年来,也就教出阿愉一个,又能干又听话。他那年刚从一线退下来当教官,杀人他会,和曾经他的教官们一样耀武扬威有些困难。他构思了一上午的开场白,肚子饿了就想去公用厨房做点吃的,刚到门口就看见他的同事一边骂人一边拿板子抽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的手心。

于是他回去又等了好半天,再过去里面还是在骂人,骂对方笨做了这么几遍还是做不好。抓学员过来当壮丁不就是为了不费力气就能吃到饭吗,结果把自己气成这样是何苦,还占着地方不让他吃饭。他从窗户探头:“你要是自己做说不定早就吃好了啊。”

“关你屁事!”人家根本没把同事情当回事,连他一起骂。他火气上来了,找个理由就怼了回去:“你把他打成这样我怎么教他开枪!怎么不关我事!”

对方瞪他半天,摔门走了。“有病。”他进了厨房,男孩跪在地上,肿了一圈的双手摊开放在大腿上。锅里炖着的土豆牛腩看上去居然很不错,闻着也很香,自己当年被抓壮丁时会往菜里吐口水的经验最终没能战胜他肚子里的馋虫,他吃了一口,有点咸,但味道很好。

于是他放弃自己动手了,转头看见人还在跪着,顺手支使了起来。“盛出来。”他说。

饭也是做好的,他的同事的过于挑剔便宜了他。男孩把菜端到桌子上,安静地站到一边,他递了碗饭过去,对方愣了一下,双手来接:“谢谢叔叔。”

他打了个哆嗦,把碗移开了,男孩接了个空,抬眼看他,满脸茫然。

“……叫哥啊。”

“……哥。”

“……”这孩子有点傻,难怪把人气成那样。他很无奈,将饭给了对方,“坐吧,”他说,“新来的?叫什么?”

“阿愉。”男孩回答,然后闷头吃饭。他吃了几口菜就觉得是真的咸,被打成这样,就少放点盐吗,真是又笨又倔,这届学员不好带。

但等第一次射击课,阿愉成绩居然排在前面,倒是让他刮目相看。本来第一次上课,要给个下马威,即使知道都是头一次打枪,能上靶都是好的了,但还是要挨个打一遍。可轮到阿愉,他想了想就算了,手都还肿着,拿枪都疼得厉害还能打成这样,不错了。

他当年射击课的教官来旁观,课后对他讲:“你心要狠,不要考虑什么理由,而且越是以为自己做的不错不会挨打的,越要使劲教训,让他们记着打他们是天经地义的,要不然早晚爬你头上来。”

他一如既往地阳奉阴违,对对对高sir您说得对,心里想难怪我第一次上课你把我打个半死,以为我记性那么不好都忘了?

虽然他觉得这道理很荒唐,但当开始教枪械的书面知识,阿愉和别人一样,做测试做的乱七八糟的时候,他名正言顺地用皮带抽了一顿。

阿愉趴在桌子上,不哭,也不求饶,他也搞不清这孩子脑子里在想什么,手劲越来越重,但还是没能打出个动静。阿愉挨完打提裤子时疼得腿都哆嗦了,可眼睛始终看着地面,他看不清表情,弄得他心里很没底。

等他第二次测试,拿着卷子气得胃都疼了,一个个说久哥我错了,果然是下次还敢,不要说他新发的资料根本没看,上次就答错的这次还能错的一模一样。所以阿愉几乎全对的答案显得格格不入,“不错。”他说,阿愉抬眼看他,马上又垂下了眼睛,虚握的拳头松开了,悄悄地舒了口气。

他看在眼里,心里惊奇,阿愉身上有旧伤,也该是被打惯了的,居然还是怕挨打。但知道怕挺好的,能长记性,不像其他人。他去拿皮带时,就已经觉得累了,等一个个又鬼哭狼嚎久哥我错了的时候,他气都泄了,只觉得是在白费力气。

所以,其实他很早以前就学会睁只眼闭只眼了,打了也没用的管他干什么,也就对阿愉这样打了能长记性的,他还愿意上心。


体能训练结束了,要上课了,他伸手进桌子下面拿资料,啪的一声手指剧痛,拖了个耗夹子出来。

这群崽子们认错态度倒是好,说有老鼠,不是故意的。鬼才信,但他急着去医务室,集体罚跑二十圈了事。

“艹,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左手几根手指夹得血都出来了,一道深红的痕迹,医务室的Eason给他上药缠纱布,他一边叫疼一边骂,Eason用力包扎好,逼出他一声惨叫。

“你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自己是在作孽呢。”Eason拿白眼对他,说道。

“我做什么孽啊,他们不来这儿,可能就饿死病死被家里人虐待死了,来这儿学成后还能赚大钱啊。”

“又不是所有人都想着赚大钱,说不定宁愿死得干净呢。”

他拒绝承认自己被报复是罪有应得,郁闷地回家,便看见阿愉正站在门口,背着旅行包戴着墨镜,直直地杵在那儿都不知道靠墙能省点力气。

他第一次见到阿愉时遇到的那位陈教官住他楼上,正好下楼。“阿愉回来啦。”陈教官说,阿愉一言不发,看着人从身边走过。

以前他还会骂一句没规矩,但这么多年过去,陈教官对阿愉越来越热络,他就越来越觉得阿愉不搭理对方挺好。当年那么讨厌阿愉,现在套什么近乎。

见了他,阿愉才有了反应,微微低下了头:“久哥。”

“也不知道在楼下找地方坐会儿。”他开了门,阿愉跟进来,把包放在了地上。

教官们早就从老宿舍搬到了现在的公寓,不再需要用公共厨房,但他手伤了做不了饭。阿愉冲了个澡,换好衣服,他们下楼去了餐厅。阿愉的眼睛不停地瞥他的手,终于问:“久哥,手。”

于是他又骂了一遍那群小混蛋,“罚了吗,久哥。”阿愉说。

“集体罚跑了二十圈啊。其实我知道是谁带的头,但……算了。”

阿愉没说话,菜上来了,现在正是吃海鲜的好时候,阿愉把扇贝肉剔下来,直接用筷子夹就行,免得他用到受伤的手。

岛上有给执行完任务回来的杀手准备的招待所,但到底不如他这儿方便,阿愉就和往常一样,睡在他的公寓。晚上阿愉帮他换了次药,蹲在他面前,这样他就不用抬着手了。

其实阿愉心好细,但就是不太会争抢,所以当有别人抢着表现时就总像是慢半拍。他还记得当年搞活动和学员一起吃饭,一群男孩呼啦啦跑过来,搬凳子沏茶倒水,他眼看着阿愉被人一把推了个踉跄,等回过神时,事情都被人做完了,茫然地站在那里,又可笑又可怜。他一面瞧不上那几个过于狗腿的孩子,一面又觉得阿愉不机灵,性子又孤僻,要是学别人一样偷奸耍滑,下场可不会好。

所以他拿着阿愉排倒数的试卷时,恨铁不成钢,阿愉给他递茶,试图露出个讨好的笑容,可根本不是这块料,伪装不来那种自然而然的殷勤,紧张到动作僵硬。茶刚放下,他就一脚把人踹了出去,然后拎着领子捆在刑架上一顿狠打。

“学什么别人!”他说,“别人来这套管用,你不行知不知道!”

阿愉就和平常一样不吭气,但该是记住了教训,晚上他去学员宿舍时,其余的人凑在一起打牌,他闲聊了几句,就去看阿愉,阿愉正趴在床上背单词。

阿愉在语言上没天分,别人看几眼就能记住的,阿愉要记好半天。他也没办法,只能多盯着些,“明天起去我那背,再背不好我揭了你皮。”他推搡阿愉脑袋一把吩咐道。

可能是他那时打得狠了,他总觉得阿愉有点怕他。给他上完药,阿愉出去从包里拿了给他买的酒,双手捧着站在他面前,也不往前递,要等他伸手去接。

“谢了,你早点歇着。”他说。

“是,知道了,久哥。”

“就我们两个,不用叫久哥啦。”

阿愉张张嘴,又咽回去,他想要阿愉自在点,阿愉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行了行了,去睡吧。”他摆手。

“是,久哥。”

他无可奈何,这都十多年了,他别说打了,连骂都没骂过了,怎么还是这样,他当年有那么可怕吗。


第二天早上和阿愉一起去训练场,他和以往一样指使阿愉帮他纠正动作,自己去一旁偷懒,正在喝咖啡,忽然一个人叽里咕噜滚到了他脚边。

他定睛一看,心里爽极了,他没追究,但他知道就是这小子带头伤了他的手。现在对方肚子上一个脚印,哭丧着脸叫唤,很解气。

但看到阿愉走过来,盯着地上的人,像是在琢磨着再踹一脚的时候,他还是象征性地抬腿踢了阿愉一下:“干什么呢。”

阿愉瞬间没了凶相,垂着头退到了一边。他后知后觉,想不会这一脚是为了他踹的吧。但他又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当年有学员趁高sir酒醉推人掉坑里的时候,他可是幸灾乐祸了整整一周。现在有人坑了他,阿愉不是该暗爽的吗。

但阿愉这么多年每次回来都还坚持来他这儿这点本身就让人迷惑。当年阿愉第一次出任务,结束后第二个任务时间紧,人没回来,但拿到组织的酬劳就买了瓶好酒给他寄了回来。他拿着酒跑去找Eason,帮他验一验是不是下了毒。

Eason拿白眼对他,说这么好的酒给他白瞎了。验出来什么问题都没有,他挺疑惑的,但又有些高兴,跑去和别的教官拐弯抹角地炫耀。

“阿愉吗,他也去看他爸了啊,还花了一大笔钱送他爸去医院治病。”

“……看他爸干什么?不是他爸为了还赌债,把他卖进来的吗?”

“谁知道。”对方嗤笑一声,满是不屑。

他还记得他知道阿愉连那个人渣父亲都去看了的时候,收到礼物的喜气瞬间跑了大半,但阿愉连着送了他这么多年东西,他早就把第一次的复杂心绪忘在一边了。

如今他再次疑惑起阿愉到底是怎么想的,回忆被翻出来,他就又开始不爽。要是当年是陈教官教了阿愉,是不是即使打得比他狠百倍,阿愉也会送陈教官礼物啊。

阿愉走后,他喝阿愉带回来的酒,觉得不是滋味。但他忘性大,喝完倒床上就睡,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对着自己一柜子的藏酒,又觉得他收礼收得理所应当了。



他又梦见小苏了。

小苏长得很讨人喜欢,爱说爱笑,可他在小苏和别人一样挤兑他的时候,想起对方前几天的生日,久哥带来的蛋糕,突然扑了上去厮打了起来,打折了小苏的胳膊。

他躺在床上等待着,又隐隐希望永远都等不到。门被踹开了,他被拖出了被子,拎着领子拖到了熟悉的刑房。

久哥打得很重,他疼,但他哭不出来。他瞪着墙面,直到久哥给他解开,狠狠地推了把他的脑袋,让他滚回去睡觉。

他提起裤子,久哥头也没回地出门跳上了车,开向了医院。他站在门口看着车开远开不见,挪动双腿回了宿舍。


小苏从医院回来时他正在训练场做俯卧撑,久哥手里的皮带垂在他的眼前,“久哥,我胳膊疼,不用练了吧。”小苏拉长声音,他竖起耳朵,感受到其中的亲密,他从来学不会这样和久哥讲话。

“滚吧。”久哥果然应允,下一秒皮带抽在了他的胳膊上,他猝不及防,胳膊一软趴在了地上。

“谁让你走神的!重来!”


小苏死前,那张讨人喜欢的脸上没了笑容。男孩拼尽全力想要从悬崖边爬上来,满脸狰狞,他好像听到一声抽噎,之后便是越来越远的惨叫声。他却不知从哪得来了力量,爬了上去,久哥和其他教官留下的伤在剧痛,可他感受到活意。

“久哥……”他呆在这次魔鬼训练的终点,见到久哥过来,忍不住开口叫道。他差一点死了,他再见到久哥,眼睛发酸。但他马上清醒过来,教官们是要去悬崖下找尸体。小苏死了,是因为被他伤过的胳膊用不上力气,他害死了久哥最喜欢的学员。

果然,久哥抬手给了他一下:“你怎么回事!”

没多做停留,久哥急匆匆地离开了。死得如果是他就好了,久哥是不是也能在乎他一次,他那一天站在原地好长时间,一遍遍幻想自己死了后久哥的反应。

其实会有什么反应呢,久哥对小苏的死都没有多在乎。久哥几天没向他问罪,他终于受不住内心的忐忑,主动向久哥认错。

“是我的错,久哥,”他说。

“啊?”久哥迷惑地看他。

“小苏……”他怕久哥不原谅他,他也怕在噩梦里回来找他的血肉模糊的人,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不要被久哥看见眼泪。

“他啊,不要说不是你害死的,就算是,你也要学着别往心里去吗。”

久哥轻描淡写,却敲在他的心上,他醒了,不再做如果自己死了久哥会有些难过的白日梦。久哥连他的名字都不会记得的。

他不能死,他不想死,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他醒了。Eason听到动静走进来,“醒了就没事了,你的伤口都处理好了,”Eason说,随手一指床边的汤罐,“任老久来过了,他有野外拉练,先走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因为刚退烧,昏昏沉沉的。他伸手去碰汤罐,真的接触到实物的那一刻,他居然呆住了。

这是真的。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可他还是垂下了头,怕人看见他的脸红了。那是一种羞怯的欢喜,和深深的庆幸。他当年没在冲动之下去死太好了,原来陪着久哥的时间长了,久哥也会来医院看他的。久哥没那么讨厌他了。

下午的阳光斜射了进来,很暖,他抱着汤罐,香气氤氲开来。他觉得活着很好。


“久哥,”他制止了阿愉想要端坐起来的努力,阿愉半躺了回去,低声说,“谢谢久哥。”

他没搞清谢他什么,但也懒得问,可听到谢字,想起另一件事,顿时心虚。他曾经和Eason说过自己的疑惑,说阿愉为什么就总会回来看他啊,Eason反问你觉得呢,你不会以为他把你当爹一样孝敬吧。

他恍然大悟,阿愉肯定是想他帮点什么忙吗。不找别人一是别的教官好像都不怎么喜欢阿愉,二是当年到了后来阿愉几乎就算是全归他管了,和别人没什么机会有更深的交情。

他划水了这么长时间,眼看着他教的学员射击成绩次次比赛垫底,上司们早就对他爱理不理了。他只好厚起脸皮跑去和人套近乎,给阿愉找点好任务。

这一件也是他帮阿愉要来的,他被骗了,处处是坑,怕不是谁都不要正好丢给了他。他心里过意不去,但面上可丝毫不会表露,否则阿愉不回来看他了怎么办。甚至陈sir那么爱和阿愉套近乎,要是阿愉跑去和人家搞好关系了,他可不愿意。

他还记得曾经魔鬼训练,阿愉挂在悬崖边上半天没上来,把他吓得够呛。本来还想着回去要给阿愉紧紧皮,是不是训练偷懒了。后来才知道,阿愉因为打架刚被他狠揍一顿,伤还没好就又被陈sir毒打。

偏偏那面又在说,这次训练里死了的那个孩子,都是因为阿愉之前打断了对方的胳膊,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必须严惩。“男孩子打架吗,有什么啊,我打也打过了,还要怎么样。”他说,对面又要吹鼻子瞪眼,他先发难,“我打过后阿愉伤都没好,又被你打成那个样子,他今天要是也出事了算谁的。”

“他像个哑巴一样,连话都不愿意和我们说,谁知道啊。”

“那你以后不要碰他,我来管。”他吵昏了头了,气话就这么被上司和同事当了真,阿愉归了他管。

直接导致阿愉现在找不到别人获取好的资源,他算是阿愉受这么重的伤的罪魁祸首。他庆幸自己从未提及过这段往事,阿愉还以为是被随机指派给他的。他心虚地转移话题:“你攒了多少钱了,怎么还不退啊。”

按规矩,为组织杀人,干上十年,就自由了。阿愉早就过了十年了,任务又完成得那么出色,他算一算该是赚够后半辈子的钱了。何况阿愉也不是见了血就兴奋的那种杀人上瘾者,他也不知道阿愉干什么还呆在这儿。

“你要有些计划啊,不要把钱都花了,赌场什么的,玩玩就行了,”他也不太能想象阿愉去赌的样子,但结合他自身经验——他每次离岛都忍不住赌个精光,还是告诫了一句,“还有女人……”

阿愉的眸子颤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睛。这么害羞,但他才不信阿愉没过女人,虽然他也搞不懂阿愉这样的性格,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喜欢。

当年阿愉难得地找他,让他看一看自己表达爱意的方式是不是正确。阿愉捧着花,像机器人一样挪过来,眼睛都不敢平视,然后直直地把胳膊伸出来,结结巴巴:“……久哥……我采了花……我,送给你。”

“……你没救了,等着分数出来挨揍吧。”

他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找到了色诱课的教官:“他又不是没努力,就这个性格吗,你分数放放水得了。”

那位风情万种的女教官把评分表递到了他眼前,“你操什么心,目标们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她嘲弄道,“有人自身条件优越,根本就不需要手段,你以为都是你,不得不靠花招糊弄人?”

他莫名觉得阿愉直到今天应该还是学不会主动,也想象不出来阿愉和女人在一起的样子,随即意识到阿愉好少和他讲自己的事。虽然跟了他这么多年,但阿愉对他来说依旧是个谜。这么大的人,平时话那么少,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琢磨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致。和阿愉也没什么可聊的,他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


新年前一天,他去学员宿舍,一群人围在一起打牌,他心情好,一边聊天一边围观。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找遍了整个屋子:“阿愉呢?”

大家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正巧阿愉搬着好几大箱啤酒从外面进来,大冬天的搞得满头是汗,刚要接着去搬东西,就看见了他,低头喊久哥。

他的好心情没了,抬腿就踹了脚离他最近的人:“谁让你们玩的!收拾屋子!弄不干净今晚饭都别吃了!”

学员呼啦啦地四散开来,有拿抹布的,有拿扫帚的。男生宿舍乱的要死,有他们收拾的,他叫阿愉跟他走,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打扫一下,”他说,屋子前几个星期刚清理过,他估计一会儿就完了,“好了就出去玩吧。”

新年晚会快要开始的时候,学员宿舍也收拾好了,他去看了一圈,还算过得去,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他那点火气也就散了。他回去换衣服,进了门就退了出来,里面干净得吓人窗户都变得亮堂堂,他以为自己走错了,确认之后再进去,听见浴室里有响动。

他推门一看,阿愉正跪在浴缸里面擦拭,擦过的地方像换了个色一样,恢复了莹白。阿愉见他,有些慌神,跪直了身体:“久哥……快好了。”

他过去拎着人领子把人拽了出来,让人换衣服去晚会。耽搁了这么一会儿,阿愉到现场时,座位就又被坐的差不多了。他踢踢抢了他身边位子的学员,示意对方滚蛋让地方。但阿愉坐在他身边,不会说也不会笑,他也教不会,干脆让人好好吃饭自己去和别人喝酒了。

他有点醉,晕晕乎乎地回家,有人跟在他身后,他还以为是其他教官,站到了门口才发现是阿愉。他露出困惑的表情,阿愉赶紧解释:“久哥……我还没收拾完……”

“……你可长点脑子吧。”他把阿愉关在了门外。太干净了,他还是好不适应,尤其是浴缸,一半干净如新一半发暗,他居然觉得难受。他拿起抹布想要结束剩下的工作,但十几分钟过后,他崩溃了,阿愉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他擦了半天也擦不出来?

他看着那一半一半,抓心挠肝,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抓回来把这干完,但只是想想,最后还是等到早上,出门随便逮了个壮丁,解决了问题。


他在酒店阳台抽烟,想起这事还是觉得好笑。但为什么想到这个了,因为快要到新年,他又遇到了阿愉吗。他趁着休假来赌钱,在赌场看到阿愉真有点不习惯,他第一次在外面碰到阿愉,在这么热闹的地方,阿愉比往日多了点人气儿。

他打了个招呼,本来想再叮嘱句别把家当都赌掉了,但手里拿着筹码,他并没有什么底气讲这话,扭头扎进了牌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手里卡里都空了。他哀怨地站在桌旁不舍得走,一张卡递到了他眼前,阿愉不知道从哪又冒出来了。他盯着卡咽了半天口水,手插在兜里快把裤子抠破了,终于守住了底线,避免了因为把阿愉的卡刷光而被追杀的惨剧。

“哪能用你钱。”他作云淡风轻状,出了赌场。“怎么来这儿了,”他问,自问自答,“逛庙会吗?”

“嗯”

“明晚一起?”

“……好。”

阿愉答应他之前那片刻的迟滞此时浮现在脑海,他后知后觉,有些懊恼。他怎么就确定阿愉想和他去,也许约了别人呢。

可能是一个人太没意思了吧,他恹恹地想,总在岛上,外面都没有个亲近的人。他再次萌生去意,岁数也不小了,他该考虑成家过正常生活的可能了。

第二天早餐时,他遇到个独自来玩的女人,于是正好爽约,给阿愉留了个信,放对方自由活动了。


他下午好早就去了久哥住的酒店,但又不敢太早去打扰,坐在酒店大堂等了好长时间。约定的时间快到的时候,他很紧张,盯着电梯生怕错过了久哥出来,但又不知道久哥来了他能聊些什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经迟了三十多分钟,久哥还没来。他坐立难安,终于鼓起勇气去前台想要打电话给久哥,前台却给了他张字条,原来久哥早就和别人出去了,让他自己去玩。

他独自去了庙会,深夜在小吃街吃了碗面。人很多,他和陌生人坐一桌,那伙人是一起的,在闲聊,是很平常的话题,对他来说却好遥远。饭店的老板娘出来,他有一个瞬间觉得她很熟悉,仔细一看,是他看错了。

她好像当年住在他家隔壁的女人。夫妻俩是后搬来的,又旧又小的一室一厅,却是他们的婚房。那女人见到他,塞给他糖果,笑得眼睛弯弯的。“吃喜糖。”她说完,又去挽自己的丈夫,两个人笑着进了家门。

他遇见过她晾衣服,买菜回家,或者就只是站在走廊里向远处看,见到他就总是露出笑容,像是从没有过忧愁。他最后一次见她,她的肚子大了,夫妻两个牵着手在楼下散步。他们和他一样住在这栋破楼里,但他想他们的孩子该是不会像他一样。

他曾经也是向往过美好的,但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已经能够逃离这种生活,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离开?他该向施暴者复仇,可那一晚,任因久醉倒到他面前,他伸手就能悄无声息地折断对方脖子的时候,他又是怎么做的?

他轻轻地凑近,小心地把人抱起来,生怕弄醒了久哥,连自己的心跳都觉得太响了,可偏偏它又在疯狂地跳动。他把久哥放在了床上,在床边站了好半天,他如此渴望贴近对方,可他又在怕,他甚至都说不清到底在怕什么,但就是连长久地看着对方都不敢。胆怯终究战胜了渴望,他一步步退了出去,压抑令他疼痛,可指尖的余温却又让他觉得甘美。

就如同昨晚,他硬的发疼,他的手几次握住性器,又收了回来。他太快乐了,和久哥的约定就像蜜糖,他的喉咙舌尖都萦绕着甜味,他生怕自己的欲念弄脏了这甜味。其实没人看见,没人会知道,但他就是莫名的害怕,于是他牢牢地克制住了。

可今天,他扑了个空。还是和从前一样,久哥离他那么远,他无法靠近,找不到亲近的办法。他拥有的所有东西,他都愿意给久哥,可久哥根本就不需要。绝望扼住了他,他只能借欲望宣泄,他在黑暗中,盯着酒店的天花板,给自己手淫。高潮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久哥,泛起短暂的满足感,但更强烈的空虚马上淹没了他。他握住阴茎,继续动作起来,刚射精的性器被再次刺激,很痛苦,他咬着牙,幻想将这痛苦施加在对方身上,他又疼又爽,眼角流出泪水,再一次射了出来。

他的幻想褪色了。久哥来医院看他的那个午后再次出现在记忆中,他回想起阳光、温暖的热度和其他美好的东西。一切都是在变好的,久哥没那么不喜欢他了,如果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会有更好的东西的。他让自己微笑,可刚刚和欲望有关的那些肮脏想法划过脑海,他的笑容僵住了,只剩羞愧,他匆匆将污秽清洗干净,强迫自己入睡。


岛上又迎来了雨季,任因久心烦意乱,只约过一次就再也见不到的女人,日复一日的生活,都让他烦躁。当他看到门口站着个人时,他以为是阿愉回来了,刚提起兴致,就发现认错了,是和阿愉同期的小陆。

就和很多其他的学员一样,他和他们当年相处的还不错,而且和别人相比,小陆更会来事儿,他被逗得开心,放过不少水。但这些年过去,关系早就淡了,偶尔在岛上遇到,也就是打个招呼。他很疑惑对方的来意,并不想让对方进门,但小陆拿眼神示意有话不方便在外面说,他只好让小陆进来。

小陆换拖鞋坐下喝水,在他看来是换了阿愉的鞋占了阿愉的地方用了阿愉的水杯,别扭得很。他的烦躁像浸了水的海绵一样膨胀开来,即使在室内,小陆还是压低了嗓子开口,像蛇爬过草丛一样窸窸窣窣,他有了很不好的感觉。

“久哥,我没和别人说……阿愉放走了个人……他那天……”


阿愉敲门,他开过门后就坐回了沙发上,阿愉把包放下,刚叫了声“久哥”就看清了他的脸色,咽下了接下来的话。

如果阿愉大大方方和他讲就是放走了个人能怎么样,他完全不会生气,他烦透了阿愉的畏缩,还有心软,全都是短命的特征,活到今天都靠身手好,却偏要去多事,真是找死。

“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他说。

“……没,久哥。”

他气不打一处来,连谎都不会撒,他都骗不过还想瞒过组织?他抬腿踹了一脚,但阿愉不是少年时候了,高大的男人纹丝未动。然而他没遇到任何阻碍地,将阿愉压在了桌子上。

他抡起皮带抽了上去,打在衣服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阿愉就和从前一样,不说话也不动,直到他自己打累了停手,他猜裤子下的皮肉该是已经一片青紫。

“再有下次我脱了你裤子抽!你命都不想要了,还要脸干什么!滚去训练场跪着!”

阿愉木然地出了门,这一如既往地宁可受罪也不要讨好他的性格让他觉得疏离。就像是无言的反抗,堵死了他找个台阶放水的可能。他很憋屈,堵着一口气由着阿愉去跪了,他也该杀鸡儆猴,让那群越来越不像话的孩子看看犯错的下场。等他一觉醒来,气消得差不多了,才觉得这样不好。已经有学员到训练场了,不停地瞥跪着的阿愉。他赶紧叫阿愉起来,骂学员们去跑圈,但等早课结束,阿愉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愉这次走的时间很长,他的肩膀受了枪伤,等到伤口完全愈合,阿愉也没回来。他当时狼狈不堪地夜里溜到Eason那里取子弹缝合,多少年没遭过这罪了,他疼得死去活来。

“你居然会帮人收拾烂摊子。”Eason啧啧道。

他竟然要帮人收拾烂摊子,他也很郁闷,阿愉走得悄无声息,他来不及劝对方把放走的人解决掉。留这么个隐患在外面,万一组织发现了,阿愉倒霉他也倒霉,于是他只好重操旧业,虽然了结了对象,但搞成这个样子。

他本来特别想和阿愉讲是自己帮了他,让阿愉知道一时心软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清一清这么长时间的人情,再让阿愉欠他一点。可现在这个样子,他觉得丢人,只好吃了哑巴亏。而且,他每次教训学员时,那些半大孩子都又求饶又耍狠又哭闹,总让他想起阿愉,那么大的人了,被他罚该是有多难堪,他一想到这个,就莫名心软,放过眼前的人,同时也在心里对阿愉过意不去,所以,他做的算是补偿了。他不打算提起了。


岛在燃烧。他站在海边,等一切终结。

等人都死光了,等任因久死了,他就解脱了吧。可他却仿佛站在深渊的边缘,马上就要挣脱束缚,跳进无尽的空虚中。这么多年都是一场空,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久哥有那么点喜欢他了,可原来他始终在原地踏步。久哥讨厌他,连一点宽容都不肯给他。

他厌恶自己,他怎么就不能像小陆他们那样做个正常人,去怨恨去报复,就和小陆说的一样,想要讨一个正义。任因久死了就好了吧,他想,死了他就自由了,他就会变回一个正常人了,就可以摆脱那样扭曲又可悲的爱了。他可以重新去爱别人,他能拥有一个圆满的家,就像他渴望过的那样。

开走的船被追了回来。有人从船上跳入海中,被枪射中,海水一片血红。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紧盯着海面,想要看清尸体,他不是兴奋,而是恐慌。可当他看到任因久被人从船上拽下来的时候,他想,为什么死得不是他呢,为什么小陆他们不在船上直接杀掉他呢。

“他是你的。”小陆把人丢到他面前,任因久跪着看他,喉结滑动,嘴唇颤抖,男人像是想要求他,可却没有说出一句话,皱着眉看他,眼睛里有一种无辜的困惑,这样的表情让任因久显得格外年轻,却又格外残忍。

他恨这种表情,可他无法举起枪,“快点啊,特意留给你的,”小陆在起哄,先是在笑,随后笑容一点点消失,“阿愉,你搞什么,你杀人什么时候这么磨蹭了……你不会对他心软吧。”

小陆发出一声怪笑,所有人都嗤笑了起来。他一直深藏起来的懦弱,似乎就要暴露了,可他无法动弹,他就是……他就是没办法杀了眼前这个男人。

“哎呀算了,我来!”有人走上前,拔枪顶在了任因久的头上。当他反应过来时,他的手正握着那人的手腕,扭曲成个疼痛的角度,枪口偏离了目标。

“他是我的。”他说,那低沉嘶哑如同野兽一样的嗓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沉默片刻,有人上前把他俩拉开,“怎么回事啊,阿愉,你不会是舍不得他吧,”小陆拉着他,所有人都在看他,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已经被看穿了,所有人都在面露鄙夷,可小陆笑了起来,“是啊,他身材挺好的,就这么死了可惜了。阿愉你要是喜欢,送你了,但你可要表示表示啊,你知道白教官吧,东尼操她时,可是让弟兄们都饱了眼福。”

他和任因久对视,忽然,对方恍然大悟,比刚才还要激烈百倍的,挣扎试图逃离。当然会是这样了,他想,可刚刚还很强烈的恨意,在任因久的抗拒面前,不见了,他只觉得难过。

他终于能拥有久哥了,然而他心里都是苦涩,他压制着任因久的挣扎,他在哀求,他说久哥我不会伤你的,他没有说的是,久哥我爱你,我求你别讨厌我,我求你别拒绝我。

和欲望相比,他更加渴求的,是任因久的一个,哪怕是极细微的一个,接受他的表示。他握住人的手腕把双臂钳在身后,渴望一个顺从的假象,可挣扎一刻都没有停止过。疼了就不会动了吧,他惶急地想,可他不敢太用力,他怕弄伤久哥,就连强奸,他都不敢不管不顾地刺入,他怕久哥难受。所以任因久一直有余力和他抗争,连一瞬间的假象都不肯给他,他好疼,他的快感越强烈,他的心沉得就越深。他射到了对方的体内,终于任因久瘫软了下去,他愣怔了好半天,周围人的起哄令他觉得刺耳,他是如此格格不入,但又无法回头。

他脱下外套,把赤裸的男人包裹起来,抱着离开。他要逃离这里,他想回家,至少是那个被他认为是家的地方。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他曾经坚定的报复念头,早就分崩离析,他茫然失措,可他的恐惧找不到人来抚慰,他紧紧地抱着昏迷的任因久,到梦境中去逃避现实。

清晨时分,周围一片寂静。他回想起昨天,看向身边的人,即使在沉睡,依然眉头紧锁,蜷缩着身体,满是抵触和不安。他再怎么小心,还是在久哥身上留下了淤青,后穴更是红肿不堪,昭示着曾遭受过的暴行。

“我没想过第一次会是这样,久哥,”他低声诉说,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场梦,“我就想着,我能活得久一点,我陪你的时间长一点,或许你就……就有一点喜欢我了。等你哪一天厌倦了,想走了,我就和你走,时间再长一点,说不定……说不定你就愿意接受了我,可能哪天……哪天你就肯让我试试……”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又回归了沉默。说不定、可能、也许,他总是抱着那么点可怜的希望来骗自己,但其实,即使他等得再久,也不可能成真的。他说没想过第一次会是这样,可又能是怎么样呢,不这样他就永远都得不到久哥,但他现在得到了,又能怎样呢,久哥依然离他这么远,甚至,更远了。

再试一次好不好?他在绝望中升起这疯狂的念头,他抱住了久哥,就像他幻想过千万次的那样。在他的想象中,在哪里是无所谓的,只要能和久哥在一起,哪里他都愿意去的,哪怕只是个小房子,和他长大的地方一样,或者是要他拼命来赚的豪宅,如果久哥想要,什么奇珍异宝他都可以搞来。他只希望在某些时候,阳光会很好,洒进屋子里,他们就可以在阳光中做爱。

他睁开眼睛,没有阳光,岛上又在下雨。久哥在他的操弄下没有反抗,是因为自己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甚至留下了一圈淤青,而久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昏了过去。再试一次,就只是再做错一次,他盯着半空,越是茫然,他就越想要接近久哥,然而离得越近,久哥皮肤的热度就令他更空虚。他手足无措,不忍心把久哥弄醒,把手从对方身上拿开,抠进了床单里,努力克制自己的颤抖,他在寂静中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在他听到哽咽的音调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哭。

再醒来已经是午后,久哥在装睡,他假装不知道地起床出门,去食堂买吃的。他买的都是久哥喜欢的,可拿在手上又有些好笑,难不成他以为这样久哥就会和他好了吗,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成了习惯了,即使知道这样的事他再做个十年百年,也解决不了他的问题,他还是要挑对方喜欢的买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才发现,被钉在木桩上的那个人还活着。他走近打量,才从满脸的血污中辨认出是教他们野外生存技能的严教官。

“怎么样,报复的感觉爽吧,”有人走过来,手里的木棍戳了戳严教官的伤口,得到一声微弱的呻吟,“可惜他长得太难看了,要不我也要和你一样操一操。哎,要不你也这么玩玩任老久,死不了的,晒两天还能接着操。”

“他们……其实对人不算很过分,这样是不是……”在他的记忆里严教官不经常打人的,有时还会和他们开玩笑。而久哥……久哥打他,但久哥也不会把他往死里打的。

“他们这种人更恶心!”那人呸道,“那群纯种人渣反倒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拼死抵抗要不干脆自杀怕被报复,他们,哈,还以为对我们不错,我们会手下留情啊,真是又蠢又窝囊!”

“你放我走,这些事我不会再计较。”任因久对他说。

久哥真的认为自己不该被这样对待,更别说该去死了。但荒唐的是,他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为什么他看到久哥狼狈的姿态,他会心虚呢。

他厌恶自己的软弱,但他从没想过要把久哥囚禁在这儿的。久哥说要走,但也没说他不能跟去不是吗,何况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或许离了这座禁锢了他们这么久的岛,他们能有别的可能。

但小陆拒绝了他。“他知道那么多的秘密,你觉得我会让他活着离开这里吗,”小陆说,“你随时都可以走,但他不行。”

他如果可以扔下任因久,他早就走了。或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小陆这几天的试探终于有了结果,原本压抑着的鄙夷浮出水面。“你要是想带他走,再给我们干五年吧,这样我才能对你放心。”小陆说完,连看都不再看他,仿佛变成了这座岛易主之前,给他发号施令的那群人。

可他没有办法啊。“久哥,我不怪你。”他对任因久说。他没办法让久哥去死,认清这个事实,他就接受了他自己的懦弱。从前的一切他都可以忘记,他会从现在开始努力赚一个他们两个的将来,他想和久哥重新开始,他想和久哥这么说。

“你不怪我?操你妈狗杂种,你怪我什么?我还要为你不怪我感恩戴德了?”他买回来的晚饭扣在了他身上,碗砸中了他的脸。这样的疼痛他早就习以为常,他从任因久这儿得到过的痛要强过千倍百倍。他不奢求一个道歉,但他连一个承认都得不到,他的痛苦在任因久眼里不值一提。

那他那些痛算什么?是他自己活该吗?他疯了一样扑过去,把任因久压在了身下,扯开双腿凶狠地进入,猛烈地抽插起来。他已经强迫了对方两次,但这是第一次,他就是想弄疼对方。他想让久哥知道他这些年有多疼,他说不出来,他只能这样让对方体会。

“操!疼!!!”有液体从后面流了出来,他把男人的双腿撕扯到最大,扭着手腕按在头上。拼命挣扎未果后,任因久总算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久哥感受到疼了,久哥知道他会有多疼了……或许?可他立刻意识到,就算久哥能体会到他所遭受过的痛苦,久哥也体会不到,他把久哥弄疼,自己心里也会疼得要疯掉的感觉。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咯咯声,他对自己的感受早就失去语言。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久哥看,让久哥知道他现在有多难受。可如果他死了,久哥也会死的。只是这一个念头,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他明明有满腔的感情要喷薄出来,可他除了操干,撕咬,强制,他找不到任何别的方式来表达。一次又一次,他的阴茎进到对方的最深处,他的精液把对方灌满,他们用最紧密的姿态贴合在一起,他却依然没办法让久哥听懂他的心声。


他回程的路上,经过那家最具盛名的巧克力工厂。他去店里转一转,每一种口味的巧克力都被赋予了独特的含义。

他拿了一盒巧克力,店员问他是表白用的吗,他只迟疑了一瞬间,然后说是。女孩教他各个口味蕴含的意义,打包好给他,祝他顺利。

他麻烦店员用包装纸把盒子包好。他的背包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工具,太脏了,他怕弄脏了巧克力盒的表面。他在回岛的船上,一遍遍在心里默记那些话,怕自己到时候说不利落。

当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久哥爬了过来。久哥守在门口好长时间了,只盼望能有人来给一点吃食。他明明让人定期来送食物了的,可他扶住对方的时候,凸出来的腕骨几乎硌疼了他。

他把背包扔下,飞快地去买了粥。“又没饿死他,饿一饿才乖,你现在回去,想做什么都行。”食堂的人在他问为什么没去送饭时回道。

他把一群人的轻佻笑声抛在身后,他跑上楼躲进家里,把即使换了主人,他依然无法融入的世界隔绝在外。曾经这里是他的避难所,曾经他带着一身血腥,推开门却闻到饭菜的香气,好多年了,甚至早在他还没被卖到这里的时候,就没人给他做过饭了。

可现在他的心揪紧了,他的背包拉链大开,粉色包装纸的碎片和巧克力糖纸散落在地上。跪在地上的人听到声音,头也不抬,一只手猛地扣住巧克力盒子躲到墙边,另一只手扒出又一块巧克力,争分夺秒地塞进了嘴里。

他赶紧蹲下,把粥推了过去,意识到他没有阻止自己进食的意图后,久哥立刻把粥捧在了手里,塑料勺子没有用处,久哥的整张脸埋在了碗里,快速地吞咽。

终于,不再那么饥饿的男人抬起了头,盯着他好像盯着只伺机而动的野兽,“你想干什么?”久哥声音嘶哑,被他撕裂了后面的那一晚,哀嚎过后的嗓子也是如此。他现在比那时还要疼,他又伤到久哥了。

久哥还在等着他的回答,拿着剩下的半碗粥,像是怕喝下去会付出天大的代价。他想干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想搞我?”久哥主动提问,他摇头,他不是只想和久哥上床。

“想我跪你脚下和你道歉?”不是的。那晚久哥说过好多次我错了饶了我求求你,可他没有任何快意,他不是想要那个。

他们僵持住,久哥最后选择了先吃再说,他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捡了张糖纸在指尖摆弄,回忆起店员教他说的话,是了,他本来是想把巧克力送给久哥的,他想认真表白的。

“久哥,我……我喜欢你……”

久哥看他,不用久哥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他自己就先卡住了。那些表白的话语,在他们的关系面前是如此的违和。

很快粥见了底,久哥扣好巧克力盒,塞在了床下。他知道那是久哥放置暂时不用以备急需的用品的地方,“久哥你吃吧,我……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他说。就算他无法拿来表白,他也不想要他的礼物只落得个拿来饱腹的下场。

久哥瞥他一眼。久哥不信他。他上前一步,每次久哥不懂他的时候,他都想要久哥能碰碰他,就好像野兽要去蹭主人的手来表示温顺和爱意。可他还没能碰到久哥的手腕,久哥就猛地后退,把自己贴在墙上,努力和他拉开距离。

这场景他在梦中见过。所以他每一次都不敢去主动触碰久哥,他怕吓到久哥。一只畜牲,有一天突然冲到你身边哄你蹭你,你能明白它是喜欢你吗。只会被吓得把它狠狠踢开吧。可他当时明白的道理,现在怎么就忘记了呢,更别说他伸出爪子,把久哥抓伤了,久哥怎么会再接受他的示好呢。

可他不知道怎样像一个人一样去爱别人啊。没人教过他,到了最后,他也只会那一招,他听话,他很听话很听话,久哥不想要他碰,他就躲得远一点。

他躲了好半天,是肚子提醒了他该吃饭了。他出门买饭,久哥忽然从房间里出来了。“何……”久哥叫他,又卡住,不情愿地改了口,“阿愉……”

久哥又停住了,执拗地保持沉默,可没能隐藏住惊惶。“我去买饭,久哥。”他说,久哥放心了,又退回了房间。

久哥怕再被他扔在家里,可这种依恋,他只觉得苦涩。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的,久哥都挨了饿,而久哥从来都不会饿着他的。不会像他父亲或者别的教官那样,故意不给他饭吃,甚至在他怕了挨饿的滋味,像条狗一样疯狂往胃里塞食物时,久哥会说没人抢你的你吃那么快干什么。久哥给他做饭,教他慢点吃,让他知道原来吃饭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久哥质问他怪自己什么,其实有时他自己也在想,他怪久哥什么。久哥对他很好了,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或许是他不知足,才心生怨恨,把事情搞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吃着食堂可能放了一斤油的菜,味同嚼蜡。他想吃久哥做的饭了。


维持恨意是件很难的事。尤其是在他逃也逃不了,每天被关在屋子里,只有阿愉回来时,他才能有人陪有出门的机会的情况下。他都快要斯德哥尔摩了,拿着阿愉新买的酒,想阿愉居然还记得他说想再搞一瓶这个酒庄的酒,差点又开心起来。

他及时地反应了过来自己的处境。心扑通一下,又空又难受,“你想干什么。”他找回怨恨,摆出防备的姿态。其实他没那么害怕,阿愉都好长时间没再碰他了。果然,阿愉没说话,低头躲出了门外。

以前多好啊。他把酒放进收藏柜,站着看了半天,里面基本都是阿愉送的,他舍不得喝,用来显摆给别人看,阿愉和他那么好,有哪个教官和学员能有这样的关系。

他蠢透了。他怎么就会觉得,阿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这座岛才会有那么点像家。他那些快乐的记忆,都是他一厢情愿。阿愉年少时,是怕他,是怕皮肉之苦,长大了,是迟迟得不到回应的欲望。阿愉心里从来就没把他当过亲近的人。

他的自作多情让他无法忍受。他一把拉开柜门,把一瓶瓶酒拽出来,往垃圾桶里丢。回忆浮现在眼前,果然,每一次他接到东西时,都是他自顾自地开心,阿愉站在那里,绷着脸垂着眼睛,一丝笑意都无。

一声脆响,有酒瓶碎了。他愣住了,好像是心上碎出道裂痕,恼怒变成了茫然。他本来想着,这些东西从来就不该收,可不收然后呢,阿愉会做什么?

他回头,阿愉正站在门口,脸色灰白,盯着垃圾桶里的酒瓶,手紧握着门框。会觉得他不识好歹吗,他想,一丝凉意窜上心头,他后退了一步,阿愉会像那天一样疯了似地扑过来吗。

可阿愉的手松了,“久哥……久哥,你要出去走走吗?”阿愉好少笑的,说完这句话居然试图扯出一个笑容,然而难看极了,扭曲得像是被人用手把嘴撕开的,他的心也好像被什么撕扯了一下,又疼又涩。

“不去。”他躺回了床上,清空思绪,什么都不愿去想。阿愉悄无声息,他只听到屋门关上的声音。

香气唤醒了他。他很长时间没闻到过厨房的气味了,居然是阿愉在里面。“久哥,新鲜的海货。”阿愉拉开凳子,等他坐过去。

他坐下,阿愉退到一旁,他才反应过来阿愉是做给他的。酒他可以丢掉,饭他能不吃吗,他不吃这些,也要靠阿愉给他带饭他才能有吃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其实早在从前,很平常的事情,对他来说就已经是施舍了。阿愉就算不给他买礼物,花时间陪他,不也是付出吗,他全当成了理所当然。

可就算他再怎么懊悔当时就不该收阿愉的东西,他也无法说,他那时该和阿愉一刀两断,毕业后就不再往来。这么些年如果阿愉不来看他,他该有多无聊啊,他都想象不出他一个人在这里会活成什么样。

怎么就不能一直骗他骗下去啊,不要让他知道隐藏着的怨恨。那天他跪在地上被人用枪指着,他看见阿愉眼睛里的痛苦和欲望,他心都凉了。阿愉在他耳边一声声叫他久哥,让他放松,说不会伤他的,他都听到了,可一想到在阿愉心里,可能有报复的念头,他就难受得无法克制,拼命地只想逃离。

要是阿愉只是报复倒也简单了,偏偏每次伤害他时,他在阿愉身上根本察觉不到快意,只有更强烈的痛苦。阿愉疯了一样强奸他那一次,他疼得要死,他一次次用膝盖顶撞对方的肋骨,手指抓挠,牙齿几乎把对方肩膀上的肉咬穿,他在疼痛的间隙都在想,可能阿愉出血出得比他还多了。然而阿愉死死地抱着他,躲都不躲,颤抖的喘息仿佛在哭,他松开嘴瞧一瞧,对方眼圈都红了。

他恍惚间想,艹,难道是这么多年,他真的给了阿愉很多痛苦。

他一把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没胃口了。一记起当时这个念头他就生气,一边被强奸一边还自我反省,他是有多犯贱。

阿愉被吓得一个哆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把阿愉怎么样了,他简直觉得荒唐。“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但阿愉一开口,他就知道又要说什么,赶忙截住:“别说你不想!你敢说你一点念头都没有?”

阿愉犹豫了好半天,小声说:“久哥,想吃你做饭。”

“……”他没想到阿愉会说这个,可却暗自松了口气,他刚才把话说出来就后悔了,要是阿愉被逼的说了真心话,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应对。

“你买菜回来。”他说。

阿愉买菜回来他做,施舍的意味总算减轻了些,他坐在餐桌旁,不再味同嚼蜡。然而没吃两口,阿愉捧着碗咬住了嘴唇,他顿时如临大敌,好在阿愉最后克制住了,没哭给他看,只是闷声说了句:“我错了久哥……我再也不敢了。”

阿愉一认错,他连被强奸的事都生不起气来了。阿愉要早说这话,不知道能少挨多少打,哪至于怨他怨到这个程度。甚至,阿愉要是早说对他有怨气,他道个歉哄一哄又有多难,阿愉如果那时说喜欢他,他可能都狠不下心拒绝。

都乱了,当年该说的话不说,该做的事不做,全都要等到这个时候。“吃你的饭吧。”他如今也只能这样回答。


“久哥,你会做月饼吗。”

他满心的“你仿佛在逗我”,是不是这几个月说想吃什么他给做什么让对方产生了幻觉,开始得寸进尺了。

“久哥,行吗。”两瓶酒从阿愉包里掏出来递给了他。他早就馋酒了,可自从他把酒都砸了,阿愉就不敢再送他了。现在阿愉有这个要求,也就是麻烦点,但他能顺理成章地把酒收下,何乐而不为。

但他就为了做豆沙馅用滤网滤了百八十遍花了两个小时,最后才做了四个。“回岛时怎么不记得买,”做完月饼在做饭,吃上时他饿得脸都黑了,把酒起开给自己倒上,“杯呢,等我伺候?”

阿愉赶紧起身拿杯,双手拿着让他倒了酒:“谢谢久哥。”

他倒了第一次,后面阿愉就接手了,但自己倒是没喝多少。他稍微有点醉的时候想,是要灌他还是专门买给他的啊。

“久哥,你留着改天再喝吧。”

他笑了,为了送他东西还真是花心思,“下次换个好做的。”他用筷子点点月饼,喝多了就根本不会琢磨是不是又欠了阿愉到底要怎么还的问题了,就只觉得好笑。“我做饭这么贵,你要想我一直给你做饭,打算送我什么啊。”他问。

“什么都行,久哥。”

“我要求很高的,怎么也要个海景别墅吧。”

“我有钱,久哥。”

说起这个他一直好奇,“你手里有多少钱啊。”他问。

阿愉报了个数字,他酒就吓醒了。“……你要早说,我卖给你都行。”他人是清醒了,但这是金钱威力冲击下的真心话。

“我给过你啊,久哥。”阿愉低落了起来,他一头雾水地想了好半天,还是阿愉提醒了他:“赌场里那张卡……”

“……你也真不怕我都扔赌场里。”他后怕极了,可马上记起他第二天放了人鸽子,开玩笑的心情没了,他再次陷入了在阿愉心里他是不是不识好歹的纠结中,可阿愉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聊,他敷衍了事:“从这儿出去再说吧。”


阿愉昨夜回来,推开他的房门,在门口站了好半天。他紧闭双眼装睡,总算无事发生,早上忐忑地起床,却一直等到十点多阿愉都还没起。他饿了,迟疑着敲门,进了阿愉的卧房。

“久哥我马上起……”阿愉一下子爬了起来,又猛地摔了回去,手掌撑在床上,是想用力,但实际上只挪动了几下。他凑近,才发现阿愉连眼睛都没睁开,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伸手去摸阿愉的额头,阿愉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别打我,久哥……”

不记他好。吃他的住他的,到最后就记着挨他打那点事。他很想转身就走,可阿愉呜咽了几声后,没了动静。他试探着掀开了阿愉的被子,立刻明白阿愉为什么要趴着睡了,赤裸的脊背上遍布新鲜的鞭痕,还有烙印烧伤的痕迹。

他开窗喊人,和医生一起来的人问了一堆无聊的问题,发生了什么之类的,他上哪知道。他再让阿愉烧上几个小时,昨晚阿愉去他门口想干什么就是个永远的谜了。

阿愉挂上点滴,他呆着没事干,坐在床边盯着流速和阿愉的睡姿。说来奇怪,他居然没见过阿愉熟睡的样子,仔细一想,阿愉从不赖床的,他起床时阿愉早就起了,他要是起晚了,早饭都给他买好了。

阿愉刚刚害怕的样子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不会是因为怕他才一直早起的吧,原本还挺平静的心情,一有这个念头,瞬间就被打乱了,偏偏阿愉又是这个模样,他无从发泄,连大一点的动静都不能搞出来。

我哪会因为赖床那点小事打你,你怎么就不能睡过头一次,让我证明一次我没那么可恨。

他正咬牙切齿地脑内对话,阿愉突然回应他:“疼,久哥,疼……”

惊吓过后,发现原来只是在说梦话。梦里和他说疼有什么用,挨打时一句话都不说,他怎么能知道那么疼。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有多蠢,当然疼啊,不然呢,被他打得爽吗。他打了阿愉那么多次,阿愉哪可能记他好。

他心里骂自己蠢,但嘴上还是要辩驳。“这次又不是我打你,喊我干什么。”他小声说,也不管阿愉能不能听见。

但说归说,眼看着阿愉又要往被子里躲,他赶紧起身把阿愉按住,不让针头被压到。阿愉察觉到有人,不但没继续躲,反而凑过来蹭他的手,“久哥……”阿愉带着鼻音小声叫唤,他忽然就分不清这到底是求饶还是求安慰了。

求什么都晚了。求饶他没听懂,求安慰时他不在,现在他再做什么,都像是被逼无奈的选择了。早不做,偏要在自己命握在别人手上时才做,谁会信是真的。就像来盘问他的那人,言语间透露着“他死你也死所以你不得不救他好可悲”的鄙夷。

其实他根本没想起来这事,他是在帮阿愉把压在身下的手拿出来,阿愉突然睁眼睛时想起来的。因为他需要立刻找一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床边守着,“你差点死了。”他不满地说,暗含着你差点拉我一起去死了的指责。

“我不会死的,久哥。”阿愉一开口,他就明白过来这是还没醒,声音软软柔柔的,哪像平时和他讲话。

“久哥,我还没和你在一起呢。”阿愉露出个甜蜜的笑意,一脸希望地埋进枕头里又睡了。

那你要是知道了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他打了个哆嗦,掐断了脑内这句没说出来的话。


“还有敷旧枪伤的药吗?”他在医院换完药,问道。

Eason早就不见了踪影,他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趁乱跑了,陌生的医生瞥他一眼:“哪里疼?”

“不是我……”

对方冷漠的脸上露出个讥讽的笑容:“我还以为他们胡说的。”

之前伪装的客气全不见了,他被冷落在一旁,即使房间里并没有别的病人。他执拗地站着,直到对方意识到他不拿到东西不会走的,才把药扔给了他。

“要不是在这里,他巴不得让你去死啊,你别那么蠢好吧。”

他听得够多了,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所以他躲得远远的,逃回家里关起门,把自己和他们隔绝开。可今天,他的伤口好疼,外面阴雨绵绵,家里没有开灯,阴森森得没有暖意,那些话压在他心头盘旋不去。久哥见他回来,瞥了他一眼,神色在昏暗中也让他觉得阴沉,他赶紧开灯,心慌才好了一些。

“久哥,你肩膀疼。”他把药给久哥,久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皱眉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枪伤的。”

“我……”

他不敢说了,久哥也突然意识到,是在什么情况下被他看见的。久哥手攥紧了,猛地起身回了房间,留他孤零零地呆在客厅,被那些他不愿听见的话再次纠缠住。

可雨过天晴,夕阳照进屋子,久哥进厨房做晚饭,他就再一次装成聋子,自欺欺人了。

“久哥,你喜欢这里吗。”他给久哥看热带小岛海滨别墅的照片,蔚蓝的海水和宝石一样的蓝天一望无际,还有久哥说过喜欢的沙滩。

“挺好。”久哥说。

他把这当成了同意的意思。可他没有欣喜,反而苦涩。

“久哥……”

久哥你不要骗我好不好。

久哥我会对你好的。所以你不要骗我好不好。

可他说不出来,或许他真的好怕看到久哥的迟疑。

“我有钱,久哥。”

“……哦。”

久哥是没听懂,不是在骗他。他终于安心了,自顾自地放任希望存活下去。


后来他再回忆起那天,记忆最深刻的总是久哥给他倒酒的左手。

久哥的手很漂亮,手腕很细,腕骨突出,被他握着按在床上时,他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折断了。但就是这双手,打他时能让他疼得死去活来,触碰他时又是无尽的甜蜜。

他晕乎乎地盯着久哥的无名指,想象着那些他见过的价值连城的宝石戴在上面的样子。

“行了,别喝了。”

久哥一杯杯地给他倒,又是久哥不让他喝。他听话,松开了刚倒满的酒杯,他醉了,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客厅里有响动,醉意未消,他又想沉沉睡去,忽然门被关上的声响传来,在黑夜的寂静中如同惊雷。

他一下子清醒了。他追了出去,他到楼外,久哥已经离他有二百余米。他正在犹疑时,久哥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见了他,没有惊慌,也没有说话,在夜色中定了半晌,转身继续走了下去。

他们保持距离,经过空荡荡的训练场,阴森森的囚室,到了坐落在这一片边缘的医院。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但久哥没停,绕过医院,走入了树林。

这是即使拉练也从未走过的地方,是隔开岛东西两侧的山脉,林中没有路,他踩着久哥的脚印,拽着树枝攀爬,太阳该升起了,可林中却依然昏暗,枝叶遮天蔽日,他听到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终于,在一处天然的洞穴,他追上了久哥。久哥蹲在地上,抬头看他一眼,依然沉默。忽然他听到轰鸣,飞机从天空掠过,半分钟后脚下的土地震颤,树叶的簌簌作响压过了远处的爆炸声,他遥望来处,看见一片火光。

“我就知道他们会直接炸。”久哥说。

他不必问久哥是怎么知晓的。久哥只有机会拿到他的通讯设备。

“他们才是这里的幕后集团,你们的资料他们都能查出来,卡别用了,你钱没了。”

久哥没有想要个答案的意思,站起来继续翻越这座山脉:“西岸的船我找好了,出去之后……两清了,行吧。”

可他走不动了,他好累。他早就该停下了,但他强撑着走了这么多年。他多少次想放弃,可他不甘心,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爬回来见久哥。

他是为久哥活着的,但久哥可能更想要他死。他不该醒的,他该做着美梦,死在那片火海里。

地还在摇晃,但他不想走了。他想要那火烧过来,把他烧成灰,风一吹,就飘落在空中,无忧无虑的,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阿愉?”

他好像就要和这洞穴融为一体。他听到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他的眼前逐渐模糊,世界变成了混沌,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在慢慢停止。

“阿愉!”

他被猛地摔出了山洞,凄厉的叫声穿过他的耳膜,刺进了他的大脑,他又回到了这个世界。重新清晰的视线里,细细的红线蜿蜒爬行,他逆流而上,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映入眼帘。

疼。十指连心,他疼得仿佛是心被挖了出来。可那不是他的手,久哥跪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左手压在巨石的下面,鲜血从石底蔓延流淌。

他抬起石头,久哥迅速抽出了手,如果那还能叫做手的话。血肉和骨头糅杂在一起,支离破碎地挂在手腕上。他一时间甚至分不清哪个才是无名指。


他惨不忍睹的手指突突地疼,像把锥子一样往他神经上敲,他头晕眼花,汗水滑进了眼睛里,他想抬手擦,一抬起来就看到折断穿刺出皮肉的指骨。

他要吐了。偏偏阿愉又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久哥久哥久哥嗡嗡个没完,他终于彻底转向了,在丛林里分不清东西南北,“找路去!不然我救你有什么用!”他吼道。

耳边安静了。阿愉很快就找准了方向,在前面开路,让他走得方便一些。陡峭的下坡,阿愉伸手想扶他,他咬牙自己冲了下去,结果失去平衡坐在地上不得不拿手刹车,伤手直直地杵在了地上。

阿愉赶紧蹲下来查看,他两腿加一手连滚带爬躲开,“滚!”话音刚落,他瞥见了自己和泥土混杂的血肉,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天已经黑了,“去找吃的。”他命令道,强忍着疼痛升起了火。他的野外生存技能早就还给教官了,本来,他还在纠结,要用什么态度让阿愉出力,他蹭吃蹭喝,现在好了,他支使得理所当然。

只是这代价有点大了。

阿愉架好食物,肉的香气窜进鼻子,他就不由得松懈了,疼痛和疲惫袭来,这次终于被阿愉成功地抓住了手腕。阿愉跪在地上,给他清洗伤口,帮他用树棍简单地固定住骨头,他的手一直在抖,不受他控制地颤抖,他有点慌,以为自己哪里出问题了,努力平复了半天,才搞明白是阿愉在抖。

阿愉垂着头,嘴唇紧咬,肩膀抖动,他如临大敌。还是没躲过,他早些时候疼懵了,下意识地躲,但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就是这个,阿愉久哥久哥久哥地叫他,让他避之不及的,其实是声音里的哭腔。

“久哥你干什么……干什么回去找我啊。”阿愉吸鼻子,抬头看他,他赶紧转头,装作不知道阿愉哭了,他敢说,只要他现在讲一句好话,阿愉今天就能在这儿哭成泪人。那场面他想想就慌。

“迷路了。”他用最冷漠的语气回答。

阿愉平静了下来,缓缓退回了阴影中。再开口时,让他发慌的哭腔不见了。“我知道了久哥。”阿愉说。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到,过往阿愉那被他认为沉闷的声音,其实并不是没有感情,相反,是极力隐藏感情的羞涩。可阿愉对他说这句话时,有什么变了,就好像火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夜里他开始发烧,他好冷,阿愉靠近他,他踏实了一些。没等他伸手把人拽过来取暖,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然后人退开了,走远了,连视线都不再在他身上停留。

他梦见茂密的树林,他站在树林里,有风吹过,千万片树叶一同簌簌作响,在寂静中如鬼魅低语般恐怖。他回头,身后没有人,他向前看去,他迷路了。树木越来越密集,终于变成了堵绿色的海浪,从头顶向他压下来。他被压入黑色的岩浆中,粘稠滚烫,从手开始,浑身火烧一样的疼。




阿愉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医院。

他原本该悄无声音地溜走,却偏要犹犹豫豫,弄出点动静。回头发现阿愉果然醒了的时候,他谈不上后悔但也没有多庆幸,更多的是,烦啊,以后要怎么办,好不容易跑出去,还要两个人呆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保持尴尬吗。

但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把他搞懵了。他睁开眼,阿愉呆在他床边,什么都说不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应该是正常生活。然而他睁开眼,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抬起手,看见左手消失的小指无名指和中指。这好像不叫自由的滋味,叫恐怖故事。

医生和他说,先给他做木头假肢,送他来的人走时说,等过几个月,他拿到钱,再换机械义肢。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卡,医院旁边的银行刷一刷,里面的金额足够他活个一两年了。但他赖在医院,医院的生活是非常态的,没有私人空间,没有太多私人的东西,他按着医院的节奏被安排着,不用过多去想世界这么大他一个人今天要干什么。

然而伤口完全愈合也只需要一个多月,医生多次建议他腾出床位给别人,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下了出院通知。

他去住酒店。卡里又多了一大笔钱。但换更灵活的机械义肢的需要对他来说并不迫切,他单调乏味的生活靠右手就足够了,唯一的困扰,是偶尔旧伤会疼,高端义肢和药物都不会起作用,只有酒精能助他入眠。

阿愉打钱又多又快,但人始终不见踪影,他受不了了。要是他后半辈子,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干什么,卡里的钱源源不断,毫无代价。这太魔幻了,可能有一天他会怀疑自己精神失常了,他根本就没认识过何君愉这么个人,是他疯了呆在精神病院做梦梦出这一切。

他把他学过的找人技能都使出来了,终于在一个小国找到了阿愉的踪迹。这至少说明他在那岛上学过的东西不全是幻想。

然而就当他敲响酒店的门,半晌无人回应时,他再次恍惚,燥热的天气,眼前的事物都因为高温而模糊,无疑更令他分不清现实和妄想。

终于有人开了门,他迷茫的,几乎快要错乱的心,见到阿愉的那一刻,踏实了下来。他自从苏醒,就反复怀疑的,他是不是已经死掉了,这里是地狱的疑问,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久哥……出什么事了?”

他推开阿愉入内,把背包扔在椅子上。一路上他只想着怎么找阿愉,根本没想见了阿愉要说什么,所以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开场白,现在阿愉先开口了,但他同样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事不能来找你?”他说。

“……”阿愉关上了门,不靠近也不看他的脸,只是指了指他的手,“久哥你还没换,钱不够吗。“

“够了,太够了……你打得太多了,要不是见到你,我还以为那面是鬼呢,吓死人了。”

“……知道了,不打钱了,久哥。”

他困了。奔波一路的疲惫袭来,他栽到床上合眼睡了起来,还有好多的事没解决,小到晚上吃什么,那么多钱要怎么花,以后要去哪,大到他们的关系到底要怎么处理……但他决定睡醒再说。

他朦胧间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房间变暗了,窗外吹进一阵风,赶走了午后的燥热,有几分清凉。他突然坐起身,惊觉阿愉走了。

他跑下楼,只是徒劳,阿愉可能几个小时前就走了,哪有踪影给他追寻。

回房发现阿愉还有衣服和洗漱用品留下,他这才放下心来,想阿愉是出门办事吧。但等来等去,他饿得受不了了,走过两条街去吃晚饭。

一个人吃饭好麻烦,因为吃不掉不能点好几样菜,只能点碗面条随便吃一口。他都好久没能吃上个四菜一汤了,本来以为今天晚上能改善伙食,结果又要一个人吃饭。

天下起雨来,他没有带伞。雨越下越大,天边有隐隐雷声,又像是炮火声。餐馆的电视机播报紧急新闻,会场发生枪击案,枪手已被警方当场击毙,总统安然无恙。

在电视的背景音中,他怨念地想,阿愉干什么去了。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清醒过来人已经站在雨里。他往会场走,走了一会儿又停住了,转身往回走。他想回酒店,酒店就两条街远,但他一直走错路口,十分钟的路程,他绕了半个小时,一度分不清东南西北,在路口转圈圈,不知道要走哪个方向。

总算,他站在了酒店门口。但他又恍惚了,那扇打开的门,门后的人,和他久违的安睡,到底是真实还是幻想。他苦苦思索,但其实没有差别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他都只能在幻想中再见到那个场景了。

他一转身,阿愉正缓缓走过来。

雨噼里啪啦地把阿愉浇成了个落汤鸡,他才发现,自己也湿透了。我他妈是被浇昏头了,他想,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他打个哆嗦,但与身体的凉意相反,他心头是热的,热得有点恼羞成怒了。

阿愉见了他,站住了,并不想上楼,甚至像是想要和他擦肩而过,压根不相识。他一把拽住人往酒店里拖,但阿愉直挺挺地杵着,死人都要比对方有活气。于是他用力过猛,木头做的手指脱落,砸进了雨水里。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阿愉扑在了地上,追着水流抢他的假肢,和刚才反差之强烈不亚于死人复活,他反应过来时,阿愉已经在掀排水口铁栏盖子要跳下去捡了。

“不要了,别捡了!”他赶紧拦住,没几个钱,捡它干什么。他残缺的左手拽住阿愉,这一次他不费吹灰之力,用仅剩的两根手指就把阿愉拎上了楼。


“等着!”他急匆匆地进卫生间换好衣服,头发也没擦就出来了,还好,阿愉还在。但阿愉一动都没动,水在脚下聚了一小摊,仿佛刚洗完等着晾干的玩偶。“去换啊。”他说,阿愉拖着脚步,和刚才在雨里走回来时一样的迟缓,进了卫生间。

半晌出来,立定在卫生间门口,不说也不动。以前阿愉给他的感觉是有话说不出,但现在,是抽空了,完全没有和他交流的欲望。

“是你的目标?”他问。

“是。”

“不准去!找死吗你?”

阿愉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脸麻木。第一次,阿愉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在脑内自言自语。

“听到了吗?”他又问。

“听到了。”

他有种机器出了故障,接收指令的功能失灵了的感觉。阿愉好像只会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只能是直白的问题,拐弯抹角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想要阿愉怎么回答的反问不行。于是,他只能问出了那些他极力想用情绪掩盖掉的问题。

“你在医院,为什么走啊。”

如果能用质问的语气就好了。他这样问,太软弱了,他甚至不敢看阿愉,他怕在阿愉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疲惫的脸。他骂阿愉滚骂了多少遍,到头来却千里迢迢地寻找,不想从此一个人自由自在。

“赚钱。”

他差点脱口而出“谁要你钱”。他每次查帐户余额时,脑子里也都是这句话,以怨念的语气在心底默念,但总会自行掐断下一句。谁要你钱,要你人在这儿啊。他很怀疑,是不是阿愉以为他就认钱,在岛上,每次阿愉满脸写着“久哥以后我们在一起行吗”时,嘴里说的也都是有钱。

又一条莫名其妙就被安在他头上的错误人设,他真不明白在阿愉心里,他到底是个多糟糕的人。

但现在没时间给他自证清白,他把被冤枉的委屈压下去,问:“可我都说了钱够用了,你为什么还要去啊?”

“你钱够用了。”

他一度以为阿愉又化身复读机。而且,阿愉连久哥都不叫了,他以前不让阿愉总叫久哥都不行,现在不叫了,简简单单回答问题,却又陌生得令他不适.

明明今天下午,阿愉还叫他久哥来着,那时,虽然他没留心,但至少阿愉听起来还像个活人。

对阿愉的怪异的无所适从,使他思绪逃回了下午还正常的时候,他见到阿愉,快逼疯他的孤独烟消云散,他安心了,觉得几个月的惶恐不安很可笑,他用玩笑话掩饰自己的胡思乱想的愚蠢,他说以为是鬼打钱呢,吓死人了,当时阿愉还和往常一样叫他久哥,说知道了不打钱了久哥。

然后阿愉就没再说话,他问附近有什么好吃的,说睡一会儿,问对方打算在这儿呆几天,说自己想去哪里转转……阿愉再也没说过话,连告别都没留下。

知道了,不打钱了,久哥。阿愉最后对他说,没有告别,这句话就是结束了。

“我钱够用了,然后呢……然后……你就要去死了吗?”

阿愉不答话,但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如此的不合时宜,但又如此的符合时机,他残缺的左手突然剧痛,仿佛回到了手掌被石头碾压,手指折断露出白骨的那一刻。他从没遇到这么强烈的神经痛,他哀叫一声,弯下腰蜷起身子缓解疼痛,右手紧紧地握住左手手腕,妄图获取力量对抗手掌的颤抖和痉挛。

他被泪水模糊的余光中,阿愉的腿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向他走过来的冲动都没有过。阿愉真的不打算管他了,一想到此,他的心尖也开始抽痛,他把脸深深埋下,无声地流下泪来。


久哥在疼,我好想过去啊。他小声在心底说,但就好像是嘴巴被缝住的人,他的心也被缝住了,每说一个字都在疼。有个声音是不准他讲话的,那个声音冷酷又强大,连他的身体都被控制住,麻木得像是行尸走肉。

你离他远点,就什么都好了。那个声音对他说。而且,你在骗谁,你做什么,不是为了自己?

它是对的。他把久哥害成这个样子,但在它还没有那么强大的时候,他依然经常想回去,他说他想回家。他忘了,是他把久哥的家弄没了,他把那里变成了监牢,使得久哥不得不逃离。

他说他好挂念久哥啊,不知道久哥过得好不好,他想回去照顾久哥,但他这样说着入睡,却梦见和久哥上床。

甚至在他再见到久哥的时候,他的愧疚一闪而逝,随即就沉湎于自己的渴望,他觉得好累,又好疼,他恬不知耻地渴望久哥能抱抱他,奢求对方即使被他害得丢了几根手指,也依然能用残缺的手摸摸他来哄他。

它是对的,他滚得远一点,就是对久哥最大的照顾了。他让它继续控制自己,一动也不动,只是,他真的好疼啊,看着久哥难受,他疼得几乎接近不受控制的边缘,他动不了,但他的眼睛湿了。

终于,久哥长长地喘息了一声,可不像是从疼痛中解脱,更像是受了伤动物一般的哀鸣。

“我还不如早就让你去死!”久哥从喉咙里挤压出这句话,它桀桀怪笑起来,对他耀武扬威,炫耀自己的正确。而他蜷缩成了一团,其实他早就知道,但不代表久哥直接说出来,他不会觉得疼痛。

“我知道。”自虐一般,他亲口再强调一遍,疼痛再强烈些,他或许就痛到彻底麻木,反而感受不到了。

“你知道什么?!”久哥猛地转头看他,他那再熟悉不过的厌弃神色,和他记忆中那片浓重的阴影一起,把它都吓得一时失语,于是他找回了四肢,打了个哆嗦。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

久哥声色俱厉地提出问题,可这问题的答案太过简单了,久哥告诉过他的。他很笨的,他觉得简单的问题,多半是个陷阱,等着他往里跳。但他又想不出其他的答案,他过了半晌,犹疑着回答:“你迷路了。”

久哥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他.他果然答错了,他蔫了,想要深深地躲起来,交给它去应付,可它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见了踪影。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不留你在岛上,直接炸死算了?”久哥继续发问,他越怕答错,就越想不出可能的正确答案。“你不小心把我弄醒了。”他匆匆交卷,又答错了,久哥已经气得要笑出来了。

可不是不小心是什么啊。他在打骂还没降临的时候,用最后的时间思索已经迟了的正确答案,这一次久哥留给他的时间足够充足,他灵光一闪,摸到了正确的方向。

不是不小心,就是有意的啊。他刚想到这儿,它忽然又冒了出来,嘲笑着你别瞎想了,怎么可能是有意的,可久哥是有意的这个可能令他突然变得无比执拗,他太想继续探寻下去了,他将它闷住了,看着久哥的眼睛,寻找答案。

“那我为了帮你解决放走的麻烦,挨得这一枪又为了什么啊。”久哥扯开了衬衫,露出肩膀上的子弹疤痕。每次下雨,久哥的肩膀总是不舒服,他从前没注意到,是被他囚禁后,他才发现的。今天又是阴雨,久哥肯定又在疼,和着手指一起难受着,他一想到这儿,心脏就又抽痛了一下。

疼痛终于突破了桎梏,他被封锁而迟钝的心重新剧烈跳动了起来,血液涌向大脑,他的脑子也清明了。一个答案涌现,让他的心跳得越发热烈,他极力克制着,他怕自己又错了,可他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他忍耐不住,问了出来。“久哥。”他听见自己说,在心跳的鼓点中,遥远得不真实,这份不真实又给了他继续问下去的勇气。“久哥,你是不是,不想要我死啊。”

久哥露出惊异的神情,他已经得到答案了。那一瞬间他活了过来,它叫嚷着,可苍白得如同一张纸,他的心里燃起一阵火焰,把它烧成了灰。那些灰烬依然在飞舞,说你搞错了,他骗你的,但他心里只有久哥,其余的东西,他不想看也不想听。

久哥心里是有他的,他一直渴望的东西,居然成了真,他好想触碰久哥,汲取他险些错过了的温暖。可久哥肩膀上的伤疤闯入视线,他停住脚步,惊觉他到底做了什么。久哥为他受伤,他却总记着久哥的不好,甚至心生怨恨,想要报复。他亲手毁掉了和久哥的关系,还让久哥那么疼那么屈辱。

他刚刚活过来,悔恨又让他恨不得去死,可久哥不想让他死,他又回到了从前,在久哥面前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状态。好在他想起了,他背包里有伤药,有时他的旧伤也会疼痛,那是他最想念久哥的时候,但他分不清他到底是挂念久哥的伤,还是想回到久哥身边,让自己得到安慰。

他现在就在久哥身边,他两样都想,久哥舒服一些,他也就能疼得轻一些。他拽过背包,掏出伤药,双手递给久哥,但他不知道久哥会不会接受,他的讨好太笨拙太不入流,久哥经常会像受了侮辱一样拒绝他。

久哥迟迟没有接,他的心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或许是太急切,或许是他想接近久哥的表现太强烈。“久哥,我没别的意思,我不碰你……”他说,却欲盖弥彰,他的确心思不干净,熟悉的负罪感袭来,他攥着药盒,垂下了头。

“过来帮我。”

他不敢置信,可久哥脱下了上衣,等待的姿态催促他上前。碰到久哥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他在狂喜,他努力稳住手指,把药好好地敷在旧伤处,可他接触的每一寸皮肤,都升起喜悦的火花,他的手和手掌之下仿佛变成了不真实的梦境,令他想要握紧,想要碰触更多,来确认这是真实的。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不敢过于用力,生怕他那淫靡的心思被久哥看穿。

久哥抬手,抚平因为他用力不足没贴严实的药膏边缘,触碰到了他的手指,却没有立刻躲开,他几乎错觉久哥移动手指,给了他一个抚摸。而后久哥光秃秃的指节打破了他的意淫,为什么要他帮忙,因为久哥左手只剩了两根手指,根本无法独自完成啊。

“久哥……久哥……你救我干什么啊。”他几乎是在怪久哥了,为什么不让去死算了,他那么笨,他做错了那么多事,他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从来没能让谁骄傲过,他从没给谁带去过幸福。

“你别,你别哭!”久哥睁大眼睛,猫一样炸了毛,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但床就那么大,只能竭力往床边躲,在以为他想要伤害自己时,久哥也没这么慌过。“要不怎么不和你讲,就怕你这个!每次我想要对你好一点,你都他妈一副要哭的样子!”

因为久哥对他的好,他不知道怎么还啊。他越是想对得起久哥的好,他就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他只觉得无力,他讨厌自己,他恨不得能大哭一场。


他不知道这个样子反而令久哥更讨厌。他努力地咽回泪水,重新戴回木讷的面具,他想是不是该躲起来,等自己恢复正常了,再出现在久哥眼前。他埋下头,正打算逃走,久哥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行了行了,你哭吧,你让我知道你难受,总比你什么都不让我知道的去死好。”

他一时间分不清久哥说得是正话还是反话,可久哥温热的手掌握着他的手腕,久哥好长时间没主动碰过他了。温度从脉搏一路向上游走,他感觉像是在寒夜里长途跋涉后坐在了火堆旁,恍惚而又脆弱,他止不住泪水,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意识也在逐渐模糊,他只能感受到,久哥一直在他身边,温度没有退去。


阿愉真的很奇怪。几乎不笑,也很少说话,和谁都不好。他想逗阿愉笑,他说玩笑话,手亲昵地揉过男孩的头发,自我感觉良好,但再一看,阿愉就要哭了。

他大受打击,记住了教训,以后不嘴欠了。阿愉不笑就不笑吧,不笑又代表不了什么,但哭肯定是有难受的事,他见不得阿愉难受。他就是懒,图个省事,阿愉表面上没事,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但现在他发现,阿愉什么都不让他知道,可比哭得水漫金山更可怕。阿愉心里主意太大了,能一声不响地去死,他想想就后怕。

“哭吧哭吧,想说什么就说吧。”他胡乱地帮阿愉擦眼泪,阿愉哭得他心烦意乱,但这总比扔下他一个人好。

“我太笨了久哥,我什么都做错……久哥你救我干什么啊。”

这问题他就是躲不过。阿愉还知道自己笨,他拿迷路那种蹩脚的瞎话搪塞,他刚才在阿愉问时用别哭转移话题,他就是在说你别问了,你心里猜到什么就是什么吧,别非让我承认。

然而阿愉哭得凄惨极了,他绝望地认清事实,阿愉压根就没猜到,或者说,连猜都不敢猜。

“我说是因为喜欢你,你信不信啊。”

阿愉果断摇头,这斩钉截铁的不相信,令他说什么都像是在骗人。我到底怎么你了,能让你这么坚信我没心,我对你半点情意都没有。

他可太冤了,他想撬开阿愉脑子看看对方到底哪里不对劲,可此时明显时机不恰当,他不能再弄出一丁点风吹草动,把阿愉吓跑了。

“只剩你和我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留下,”他说,是退而求其次的理由,可话说出口,他的孤独和疲惫变得如此真实,“我不想一个人,我没法一个人去过新生活。”

“就,重新开始,好吧。”

阿愉情绪平复了很多,该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嗯,”阿愉带着鼻音应答了一声,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小心地移动手指,抚摸他残肢的断口,“久哥,你换了机械的吧……我会赚钱的。”

“……”绕了一圈,还是觉得他最看重钱,但如果他现在澄清,阿愉怕是又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有苦说不出,只能进浴室洗脸刷牙,准备结束这鸡飞狗跳的一天:“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对我好,赶紧睡吧,累死了。”

本来他背着冤屈,郁闷地睡都睡不着,可是在看见阿愉的胳膊时皱起了眉:“怎么搞得?”

他一把抓过来,看清了层层叠叠的刀伤,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还在渗血,被雨水泡过后湿漉漉地泛白。

他取了消毒酒精和药水,靠着床头给阿愉涂抹。“疼吗?”他问,立刻发觉这句话好陌生,他认识阿愉这么多年,好像从没说过,那一刻他怀疑自己的记忆,说这么可能。

“疼。”

他被惊吓得差点掉了棉签,然后确定居然真的没说过,他有点心虚,委屈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怎么搞的啊。”他放缓语气问道。

“我想回去找你……我做梦梦见你……”阿愉抖了一下,胳膊往回使劲,一副准备随时被呵斥下床的僵硬姿态,“久哥我其实,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但久哥我不会做的……久哥你说重新开始的。”

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他说重新开始,本来就不是断了那层关系从此正经相处的意思。“做也没什么,别再搞得像强奸一样就行。”他说,阿愉胳膊上的伤刺着他的眼睛,他不由得心疼,舍不得阿愉再因为忍耐而痛苦了。“你要做吗?”他问。

他并没做好准备,问是这样问,可底气不足。阿愉急急摇头,他倒是松了口气,慢慢来吧,他想。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连碰都没碰到。

然而他在半夜惊醒,“久哥?”阿愉的声音立刻传来,他舒了口气,确定刚才只是场梦。

“你不准走。”他说,心有余悸,他伪装不出强硬,声音在这夜深人静时听着宛如哀求。

瞬间他长久以来的伪装都没了意义,“你过来。”他找到了阿愉的手,拉向自己。“离我近点。”他说。

阿愉贴过来,他钻进了阿愉的怀里,坚实而又温暖,他再也不想抗拒和阿愉亲近的冲动了。他化成了一滩,心满意足地继续睡去。

“我不走,久哥,我哪也不去。”阿愉收紧胳膊,小声说。


街上新开了家修车厂。最令客人们印象深刻的,就是老板的左手按了三根机械手指,视觉上极为酷炫,和修车厂里的赛车跑车重型机车很相配。只不过在店里多呆一会儿就会发现,老板除了聊天扯淡嗑瓜子,除此之外什么活都不插手,最多递个扳手,还要怪人懒不自己拿。

店里雇了四个师傅带十几个小工,老板对员工倒是和气,赶上员工过生日还会发红包订蛋糕请吃饭。

“他不好,他总偷懒。”任因久刚打电话订完蛋糕,阿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不太开心地说道。

“也还行啦,会来事,挺讨人喜欢的。”手下人的小动作他一清二楚,但做生意吗,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才过得去,只有像采购这种油水多的活儿,他要交给阿愉才放心。

手上事情那么多,还要把人盯得都那么仔细,阿愉也不嫌累,他觉得好笑,数落了一句:“你把这心思花在找乐子上多好,别一天天绷着个脸。”

到晚饭时,阿愉说有事情要出去,不陪他们吃了。他喝了几杯,人都走了之后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觉得刚才好吵,还是和阿愉安静地呆在家好。但阿愉还没回来,他等到夜深,开始有些担心了的时候,阿愉终于回来了,一身的酒气。

“不说是办事吗?长能耐了你,自己跑出去喝酒?”

阿愉也不答话,洗漱完到床上,还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这才发现阿愉喝得不少。“久哥,”阿愉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向他压过来,“我想要,久哥。”

也是时候把上床的事解决了。可看着阿愉逼近的身影,他突然不确定,阿愉给没给他选择的余地。

“你别……”被强迫的感觉让他抗拒,他下意识地开口拒绝,阿愉停住了,虽然没有立刻退开,满眼的欲望在醉酒的状态下毫无保留地把他锁住,但阿愉还是停住了。

这就够了。他长出一口气,他抗拒的本能妥协了。“行了,你来吧。”他轻声说。阿愉就在等他这句话,瞬间扑了上来,“你轻点!”他象征性地警告着,实际上,今晚无论被搞成怎样,他都做好心理准备了。

阿愉的姿态急切,几下把他扒光,死死把他压进怀里,手指却探进了他的后穴,硬是等到他起了反应,放松了后面,才把自己顶进来。

阿愉埋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声沉重的喘息,和方才的克制判若两人,阿愉用胳膊把他箍得死紧,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强硬地不去看他,只是剧烈地抽插着。

阿愉怨他,他平时不去想这件事,此刻被迫再次想起。如果他们想长久地生活下去,这怨气总要找个方式发泄,而阿愉平时连根手指都不敢碰他。所以他没挣扎,但一想到阿愉和他做爱,不是因为欢愉,而是因为痛苦,他就难受得要死。

阿愉突然绷紧身体,颤抖着长长叹息,射了出来。“久哥。”阿愉呢喃着,压在了他的身上,像是个无助的孩子紧紧地依附着他,哽咽着又叫了声“久哥”。

他是真的给阿愉留下了很多痛苦。他曾经咬死自己没做错什么,就好像这样阿愉的痛苦就会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可能,只是隐藏了起来,只是不敢再对他表露痛苦,但总有些时候,比如此时,再度暴露在他眼前,让他逃不掉躲不过,让他去再次纠结,他是不是做错过很多事情。

他想了很久,最后承认他可能是做错事了,但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何况就算他承认了,过去的事又不能改变,阿愉又不告诉他要怎样补偿。

他想到深夜,难得的失眠了,翻来覆去就是无法清空思绪入睡。一转身,阿愉蜷在他身边,睡得倒是沉。“不知道你想要我怎样,”他泄愤般戳了戳阿愉脑袋,“不记我好。”

他睡得晚,起得早,浑身发僵,试图坐起来,腰酸肩膀疼,他意识到,昨晚可能是把腰扭了,然后半夜在被子里翻滚没盖严,肩膀受凉了。

阿愉清醒之后的惊恐神情更是火上浇油。他昨晚抱着你爽了就好的念头忍耐,阿愉现在的表情就仿佛对他说,我没爽我后悔极了久哥你怎么不拒绝。

甚至他昨晚到了最后想,阿愉要是觉得他做了错事,实在不行他就肉偿吗,大不了以后每次做爱都是这个德性,他认了。那阿愉现在就是打他脸,告诉他肉偿也不行,不想要他用这种方式偿还。

他气得手痒,按着阿愉脖子往下压了一下。阿愉顺势就趴在了他的腿上,屁股递到了他的手边,脑袋鸵鸟一样缩了起来,破天荒地喊了句:“久哥你轻点打!”

虽然没想动手,但人都送上门了,他顺手掴了阿愉屁股一巴掌:“滚蛋!”

他躺了回去,打算今天就在家补觉了,但躺着腰还是难受,他转而趴着。阿愉凑到他身边,手捂住他的后腰轻轻按揉,他舒服多了,抱紧枕头闭眼睛享受。

“久哥,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阿愉小声问。

这也太迟钝了,现在才发现。“让你操一次你才这么觉得,那我多让你操几次呢?”他半是玩笑半是责怪,阿愉立刻想要把手拿开,被他抓住又按回了后腰。

“我不是那个意思,”阿愉迟疑着,重新按揉起来,“你没打我,久哥。”

他没听懂,装模做样地“哦”了一声。在他已经发困的时候,阿愉自言自语般地讲:“久哥你更喜欢别人也无所谓,你喜欢我一点就好。”

他耳朵支棱了起来,捕捉到了了不得的东西。“什么别人?哪有别人?”他转头问阿愉,好像被冤枉出轨了一样震惊,他这么长时间老老实实的,哪来的别人?突然他灵光一闪,更加惊诧:“他们???”

阿愉垂下了眼睛,他脸都黑了,觉得他喜欢上了修车厂那堆歪瓜裂枣,阿愉到底是在想什么?

“你给他们过生日,还买蛋糕……你还买给小苏,他背后说你坏话。”阿愉垂着嘴角,一口气讲了出来,思维之跳跃,可能横跨了几百年。他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小苏是谁,那倒霉小子的坟头草都得有一人高了。

“岛上超市卖的蛋糕,难吃得要死,你也要吃醋?给你的蛋糕我可是在岛外定制带回去的!”他气势汹汹地辩解,随后记起有哪里不对,“虽然……你没吃着。回去发现你被关禁闭室了,蛋糕又放不住,给他们吃了。”

能证明的人都死光了,他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撒谎,但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被冤枉,“要不是我回去的及时,你被吊着双手关禁闭,手就吊废啦,你不记得?”他恨恨地拽过阿愉的手腕,手腕上的旧伤疤还隐隐可见。

“我全都不知道……”阿愉没有怀疑他撒谎的意思,反而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发懵,“久哥,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吃不着了。”他当初的确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想来,他要是知道阿愉这么介意,他那时候多提一嘴就好了。

“那久哥……你是不是那时候,其实没有特别讨厌我啊。”

他被震惊得魂都要飞了,好不容易才找回语言,使尽力气从心底吼叫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讨厌你?我他妈的最疼你啊!!!”

阿愉被彻底的吓住了,“可你不打别人,你就打我,你也不准我讨好你,我一点都不能做错,你……”阿愉拼命地证明自己一直坚信的东西,可越说越没底气,终于,阿愉的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是悔恨。“是我太笨了,久哥,我不知道你对我好,我太笨了,我……一开始就错了,我全错了……”

他没做错事,都是阿愉的错,阿愉自己都承认了,他该停止纠结了,他该从此安心享受阿愉对他的好了。可是,“以为我讨厌你,让你很痛苦?”他问。

“我错了,我不知道……”

“所以,你和我在一起时,其实很不开心吧。”

“不是,不是久哥,我好喜欢和你呆在一起,但我就是想,想让你喜欢我一点,我怕你讨厌我,但是我太笨了,我……”

阿愉哪里笨,阿愉又听话,这误会越荒谬,就越说明他是真的错了。他怎么就没做对过一次,让阿愉知道自己不是被讨厌的呢,明明那么简单,可他居然从没做对过。他才是该悔恨的那个,他害阿愉痛苦那么多年。

“如果你真的从没感觉到我对你好,那就是我对你不够好吧。我要是对你好,根本就舍不得打你,说到底还是不够喜欢。”

阿愉愣住了,本来要落下来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好啦,是久哥错了,你别哭。”到底是有多好骗啊,这要是他当年的教官跑过来和他说,打他是为他好,他早就翻几百个白眼找机会把人推沟里扔石头了,阿愉倒好,怪罪起自己笨来了。他又好笑又心疼,原本对认错的抗拒,此刻都烟消云散了。

“是我错了,我错了,不怪你,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你要报复都是应该的,你能开心点就行。我那时候没那么喜欢你,但其实也想逗你开心点啊。”

“久哥我从来没想报复你。”阿愉抱住了他,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片湿润,还是哭了。哭就哭吧,他揉阿愉的头发,为他无法改变的过去补偿,他早就该多抱抱阿愉的。阿愉在他怀里呆了良久,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说:“久哥,你就,以后我宠宠我行不行?”


阿愉大清早出了门,坐火车来回也要五个小时,他觉得折腾,真想让阿愉放弃每年回去一次给父亲扫墓。但阿愉和他说过,第一次拿到一大笔钱后,就回去找父亲,想把钱扔在对方脸上,让对方后悔从前总骂他废物,结果老头瘫在床上,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于是这份怨念变成了每年往坟头撒纸钱。阿愉没正正经经有过童年,然而就好像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个年纪,很执拗,学不会忘记。

但他初听这个故事,关注点在于,所以我的确是你虽然怨恨,但还是买礼物了的第一个人?当时那个感觉,他这辈子自恋的幻想都加一起,也没有那么满足。

所以,他认认真真准备晚餐,来让阿愉为撒钱之旅画个完满的句号,想起那个死人更解气一点。他忽然记起第一次见到阿愉时,阿愉做的那道土豆牛腩,有点咸,可能是阿愉喜欢的口味。他多放了一勺盐进去,不知道阿愉吃到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和他一样回忆起当年的事。

他满怀期待地瞄着阿愉伸筷子,夹到碗里,放入口中。阿愉抬起头看他一眼:“咸了,久哥。”

阿愉有些事执拗,嘴刁这一点倒是学得快。他一边心里抱怨惯得你,一边把土豆牛腩的盘子推到了一边,“吃别的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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