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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告急】【愉久】先婚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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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 16:46: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任因久回乡奔丧那天晚上,守了一夜灵,第二天一大早出殡,走了十几里路。下午招待给母亲送行的远亲近邻,又和叔伯们清点这几年田地的账目,回屋时眼睛都睁不开了,倒床上就睡。半梦半醒间闻到泥土的味道,他好几年没闻过了,迷茫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不在城里。乡下的夜浓得化不开,黑暗中有道更浓重的身影坐在桌前。

是阿愉,葬了老太太后就下了地,要赶在下雨前将麦子收了。他这次回来和阿愉没说过几句话,与几年前结契亲时相比,阿愉更沉默了,也更黑了,粗糙的手掌干裂起皮,他心中有愧,赶紧拍了拍床:“累了吧,快睡吧。”

阿愉站起来,走到床前,任因久往里挪了挪,背过了身去。他看着任因久的背影,脱下下地前换上的粗布衣服,有人拽着他给他系了块白布,收完麦子烧麦秆时被他丢进去一起烧了。他躺在任因久的身边,在黑暗中盯着帘幔上绣的鸳鸯,洗了一次又一次逐渐褪色的红色羽毛,或许是今天看了太多白的原因,重新鲜艳起来。他看得越久,就越明亮,几乎像火在烧。他用手指肚轻轻抚摸任因久睡衣的衣摆,柔软的触感仿佛他打来的狐狸皮毛,他侧过头注视着熟睡的任因久,还在家中时满山林捕猎的快感回到了他的体内。


任因久醒来时,阿愉已经不在屋里了,他一时间忘了自己已经成亲,就像在城里,有时他会把整个乡下都抛在脑后。这时阿愉进来了,端了水给他洗漱,又服侍他穿戴好,熟练得犹如成亲后每天早上都这样做。他可以暂时忘记这里,但这里每时每刻都笼罩着他的影子,阿愉不会因为婚后只共度过一个新婚夜,还是对坐到天明的新婚夜,就减轻半点负担。母亲只会为此而倍加责难,父亲定下的这门契亲,母亲本来就是想悔婚的,她想让他娶东村孙家的大小姐,然后抓紧生儿育女,在这片传了几代人的田地上稳定下来。

他不想结婚,可一定要选,他当然选结契亲,或许是因为他在城里已经察觉到,和男女结合比起来,契兄弟已经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既然如此,他就不能算真的结了婚。打着各自算盘的叔伯也说,他爹当年被山贼抢劫,多亏了何家救命,为报救命之恩给两个孩子结了契兄弟,这不好反悔啊。于是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婚礼当晚他拒绝和阿愉同床,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好在阿愉也不催,只是垂着眼睛不说话,坐在床边和他对坐。清晨他顶着黑眼圈,和阿愉去给母亲敬茶,她冷着脸,阿愉举着杯子等了半天,她当没看到。阿愉转头看他,露出无助的神色,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在还挂着红灯笼的厅堂里。母亲终于接过茶,重重地放在桌上,问他:“今天就走?”他忙不迭地回道今天就走今天就走。阿愉的嘴唇颤了颤,又垂下了眼睛,那一刻阿愉就该知道了,这段契亲,只是他用来逃避的工具。

如今母亲走了,这段名存实亡的亲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了结。可面对叔伯们的一张张脸,话还没说出口,他就知道是无望的。然而说还是要说,哪怕只是为了被驳斥:“我想把地留给阿愉照看。”

“你不在身边看着那怎么行!万一据为己有了呢,赚的钱万一用作自己的积累了呢?”叔伯坚决反对,殊不知那正是他希望的,补偿了阿愉,从此他也不用回来了,再无瓜葛。

也有可能,他们清楚他的想法,然而有自己的算盘。“不要怪我多嘴,我早就和你爹说,一定要结契兄弟,就从本村找个知根知底的,穷山僻壤的人家,什么礼教都不懂,”当年口口声声要尊重他父亲意思的叔伯,现在又来和他嚼舌根,归根结底,就是要求他不能把地留给阿愉,“你娘说了你不准他配种,他还是和女人眉来眼去,气得你娘来找我们帮忙,开祠堂上家法教教规矩,这下可记恨上我们了,你要是把家留给他,一定和我们作对,大家以后都不好过喽……”

这些有的没的听得他厌烦,反正乡下的东西他也不想要,干脆顺了他们的心意。“我在城里有了些根基,也舍不得就这么抛了,要不你们帮我照管田地,都是一家人,我信得过。”他说,叔伯们大度地同意了。说来好笑,母亲总想让他光宗耀祖,现在倒好,下葬第二天,几代人的田产就被他拱手让人了。

他最后去地里看一眼,在城里呆了几年,他对庄稼并无感情,可看着晴空下的金色麦田,想到这里以后再也不真正属于他了,还是怅然若失。阿愉正和帮工们烧剩余的麦秆,把地抢占到手后,叔伯们就当阿愉不存在一样,没再提起。他不能把阿愉留在这儿,名义上还是他的人,但没有傍身之物,只会被欺负得更惨。

其实他早就预想到这个结果,回来之前就吩咐佣人,把客房收拾出来,大不了带阿愉回城里。当时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就是多养个人吗,他的赌场和夜总会养活了多少人,家里也养了好几个佣人,他在外面偶尔也养过女人,阿愉不会更麻烦。是他在城里呆太久了,契兄弟对他来说等于没结过婚,阿愉就好比没见过几面的远房亲戚,然而当他回到这里,不管为了传统还是利益,仍然把契兄弟视为婚姻的地方,阿愉的身份让他感受到压力。

他叫阿愉上来,地里剩下的不用管了。阿愉让帮工都回去,自己走到他身边坐下,阿愉对那些叔伯比他了解得更深,应该猜到这片地的归属了,然而对自己的未来,阿愉没有问,只是看着远方。从他回来,阿愉便是这个样子,毫无亲近他的努力,冷淡地尽自己的职责。刚才叔伯们的闲话,倒不一定都是假的,其实他没禁止过阿愉配种,是母亲坚决反对阿愉和别人生孩子,她认为虽然孩子会姓任,但终归是别人的孩子。她连过继家族亲戚的孩子都反对,不是亲生的养不熟,因此一直催他找女人留种。她被气到半死兴师动众开祠堂,说不定是真有什么事了。

而他此时却正希望阿愉真有了别人,他可以带她一起走,阿愉和她在城里可以正式登记结婚,生儿育女,那么这段荒唐的婚事,就此便可以掩埋了。“是不是有相好了,”他怀着期待地提议,“你们可以……”

“我说过我不配种。”阿愉猛地转头,直直地盯住他,虽然很快就移开视线,然而他如芒在背。没错,阿愉说过,他也答应过……他还答应过别的,而这些年,他全都忘了。


十四岁的阿愉趴在他身边,对他从城里买的怀表爱不释手,一会儿凑近耳边听,一会敲敲表的后盖。他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享受乡下格外明亮的阳光。

“久哥,你明天一定要回去吗?”阿愉玩够了,侧躺下来对他说。

“是啊,没有假了。”

“……你多留几天吧,”阿愉恋恋不舍,但还是把怀表放在了他胸前,“我不要了,我用不上,你可以少做几天工。”

他笑了:“又不是按天结钱,再休要被开除了,以后就都没有钱了。”阿愉好似懵懵懂懂的小狗,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是没了精神。他安慰道:“你多住些日子吧,我爹想留你多住段时间。”

阿愉缩缩脖子,他也随之回想起这几日他家里的氛围。阿愉父亲已经去世了,家里没人了,他父亲觉得阿愉可怜,趁着他放假回乡叫阿愉来玩,可他母亲对结契亲满是抵触,对阿愉没什么好脸色。父亲在这种时候一如既往地装糊涂,什么用都不顶,他们只好跑出来,在田间地头清静清静。

“等我们结了亲,不在家里住。”他说。说来奇怪,他和阿愉没见过几次面,可他当阿愉是他的同盟。他在家里压抑得不行时,就在心里说,谁稀罕这里,我都有阿愉了,等成了家,就走的远远的。他在城里工作生活得乏味时,也会想现在孤单点能怎样,过几年阿愉就来了,到时他就有伴了。

“你带我去城里吗?”阿愉兴奋得眼睛发亮,让他恨不得明天就带阿愉一起去。然而合租的鸽子笼熄灭了他的冲动,他还没准备好,这几年他要努力赚钱,租一个漂亮房子。“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他问阿愉。

“房子……我也不知道,”阿愉从没去过城里,想不出房子该是么样,却突然说起另一件事,“久哥,我不要配种。”

他对未来的想象中还没来得及加进孩子,阿愉提出这个令他茫然。“啊,为什么?”他问,阿愉见他没有一口答应,有些胆怯了,可又有些不满:“狗才要配种。”

他猜是阿愉的山村结契兄弟的少,才有这种奇怪的想法。男人娶了契弟,契弟去和女人配种后孩子归属于契兄的家族,不是再正常不过。但阿愉说不要就不要,也没什么大不了。“那就是要我去生孩子喽。”他说,他还没想那么远,可一想到女人,他不太自信了,他还没怎么和女人打过交道。

“你找人生不也是配种?”阿愉疑惑道。

“契兄找人生不叫配种啦,就是生孩子。”他说,然后赶紧打住,山沟里的确没什么礼教,阿愉什么都不知道,一直问下去他可解释不了。“你要都不想,那就过继好了,”他想到在城里看到的那些小孩子,打扮得精致可爱,一点也不像乡下的野孩子,他很喜欢,“然后给他们买好多漂亮衣服,送他们去学ABC。”

阿愉又听不懂了,但见他答应了,很开心。那之后他们应该是睡着了,当他醒来时,阿愉和他离得很近,他可以听见阿愉胸前的怀表发出的指针移动声。他很久没有身处这样的寂静中了,工厂、马路、隔壁的争吵,在城市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可他又好久没这样近的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了。他那年十九岁,血气方刚,睡醒后的躁动常有,可那一次,却迟迟没有冷却。他叫阿愉,想要阿愉离远一点,阿愉的呼吸落在他的身上,令他浑身燥热。

阿愉勉强睁开眼,手却进一步放在了他的腰上,软绵绵地应答,叫了声久哥。阿愉已经和他一样高了,抽条了的少年初步有了男人的样子,此刻却依然像小孩子一样乖顺地叫他久哥。他突然意识到,阿愉是属于他的。哪怕阿愉有一天比他高了——这一天应该不远,哪怕阿愉在别人眼里是个男人了,可阿愉还是要听他的,叫他久哥。他从来没这样拥有过任何东西,一种陌生的欲念充满了他,结亲、睡觉、孩子,这些词语忽然不再是过家家中的游戏,笼罩了一层真实的含义,其中一部分是朦胧的快感,还有一部分是危险的黑色,比如契弟和配种和狗之间那隐约的联系。而在那个晴朗的午后,他倒向了快感,他握住阿愉的手,阿愉抬起头,清亮的眼睛毫无保留地看着他,令他再无犹豫。他拉着阿愉的手缓缓向下,放在了他的裤子上,过了好一会儿,阿愉才意识到那下面的鼓起是什么,红了耳尖,触电般收回手。

“阿愉,乖。”他抓紧阿愉,另一只手放在了阿愉的后脑,仿佛是在抚摸。他缓缓用力,按着阿愉弯下腰,阿愉没有抗拒,生涩而又温顺地伏在了他的身前。阿愉的肩膀真宽,等到结亲那一天,可能可以轻松地环抱住他,然而即便这样,还是要躺在他身下。他等不及了,解开裤子,他也分不清是阿愉主动,还是他主动挺身,他的阴茎滑入了阿愉口中,瞬间又胀大了几分。阿愉没有经验,明显地慌了神,发出轻声的呜呜,但出乎他的意料,他放开阿愉的手,阿愉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将手搭在他的腰间,抱住了他。

在短暂的无措后,阿愉舔弄了起来。他也没有经验,有种小狗舔舐手掌的感觉,湿漉漉的,还有热热的呼吸。他抚摸阿愉的后颈,阿愉轻哼一声,放在他腰间的手抱得更紧了,整张脸几乎埋在他的胯下,他的阴茎被纳入一个更温暖紧致的地方,太阳在他眼前炸开,他狂热地拽住阿愉的头发,用力顶撞了几次后,射了出来。

阿愉呛出了泪水,第一次在他面前眼神闪烁有所躲避,但在他安抚的拥抱中,比从前更紧密地贴近了他怀中。他很满足,可这份满足过分膨胀,他的心里又感到悲伤,因为他察觉到满足消散后就是空虚。他抱着阿愉,手掌一度向下再向下,落在了阿愉的屁股上,他有一种想要填满的冲动,要彻彻底底地拥有阿愉。最终是他怀里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年身形唤起了他的怜惜,此时他又想起阿愉说的配种,和刚刚的无所谓截然不同的黑暗驱使着他重新作出承诺:“不会让你配种的,”他说,“就我们俩个,不会有别人的。”

然后他回了城里,那一年他被诬陷挪用公款入狱,在狱里断了两根肋骨,二十岁转瞬即逝。他没告诉家乡的任何人,谁都帮不了他,他不想阿愉来陪他了,他拥有不了谁。再之后他和狱中结识的朋友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拥有的太多了,不需要再拥有阿愉了。

于是在他的记忆中,他背弃的不过是那段名存实亡的契亲,他刻意遗忘的,是他背弃了当年的承诺。可那是个肮脏的承诺,即使他已经做过很多肮脏的事,和阿愉解释那个承诺依然令他羞耻。

然而阿愉还在等待着他履行承诺。他只能寄希望于到了城里,阿愉能自己意识到这承诺的荒唐无效,到那时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你放心,我带你去城里,”他说,“但不要和别人讲你是我契弟,不是什么好事情,都是骂人的话了。”


他和阿愉到城里时已经是晚上,过横道时,眩目的车灯在他们面前呼啸而过,阿愉猛然后退,差点陷入身后的车流,吓得他一把拽住阿愉的手,把人拉到了身边。阿愉早就比他高了,手也比他大了一圈,可此时乖乖地蜷起了手指,呆在了他的掌心。

昨晚他和阿愉最后一夜睡在一起,将要和家乡告别,他多少有些伤感,想和阿愉说说话,可阿愉和前几日一样,冷着脸不搭理他。他自讨没趣,告诉自己,回到城里,就不要再想过去,只打算未来。然而此时,他忍不住又回忆起十年前,他才十四岁,第一次见到阿愉,是父亲订了亲后带他去阿愉家,让他们认识认识。阿愉刚九岁,还不太清楚契兄弟的意思,只以为自己有了个哥哥。作为独生子阿愉没少羡慕有哥哥的小伙伴,拉着他在他们面前炫耀,又带他去打猎,林子里路不好走,是阿愉一直牵着他的手。他想起的是那天他们抓住的兔子,在他手里,一面挣扎,一面发抖,后来他在狱中时,总是梦见自己变成那只兔子。他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然而今晚身处车水马龙中,他突如其来的惶惑,他能像阿愉带他在林中那样,让阿愉做个猎人而不是猎物吗。

当他按响门铃佣人来开门的那一刻,他便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夜晚也如同白昼一般。“先生回来啦。”佣人说道,他立刻松开阿愉的手,让佣人王妈带阿愉去安顿,询问这几天有没有人找。他去了夜总会一趟,昨夜还身处的故乡,在灯火通明的社交场上,像一场梦般渐渐散去了。这里才是他熟悉的地方,他只在和女士搭讪的那一刻想起了阿愉,心上蒙上层忧虑。但很快,就也在推杯换盏中消散了。

而此时阿愉觉得像在做一场梦。他需要的一切日用品都已经准备好了,王妈告诉了他浴室要怎么用,灯要怎么关,留他独自休息。都很简单,他一听就会了。可他坐在床边久久没动,这个房间远没有乡下的房子大,却给他种空旷冰冷的感觉,他迟迟不想脱掉大衣。他曾经在深夜独自行走于漆黑幽深的树林,此时却被楼下花园中树木的影子惊吓到。他想拉上窗帘,可床边没有窗帘,只有一根棍子和一条珠帘不知做什么用的。

他很害怕。临行前狩猎的心情全找不见了,这里离家太远了,越来越远了,窗户外的栅栏在灯光笼罩下在墙上投下阴影,他觉得自己像笼子里的猎物,无处可逃,任人观赏。一抹车灯的亮光从窗边缓缓移动到床上,又猛然暗了下去,是任因久回来了。他好想任因久走进来,像今晚那样握住他的手。他每次害怕时,就总是会想任因久。

他睁眼到天明,任因久当然没有来,每次都是这样,他等到的都是失望。这些天面对任因久时的厌弃战胜了恐惧卷土重来,被任因久握过的地方羞耻地灼烧着,当年初见时明明要他一路牵着走,否则不是掉进沟里就是踩进兽夹子里了。早知道他就该让任因久踩夹子里,笨死了任因久,笨死了,可他居然会被任因久困住,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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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6 14:24: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萧斯年 于 2023-4-16 14:37 编辑

任因久习惯过夜生活,十点多才起床吃早餐,见到多出来的一套餐具,先是一愣,然后和王妈说:“叫他下来吃饭。”

客房的房门打开,阿愉的脚步声落在楼梯上,越来越近,任因久盯着面前的三明治和牛奶陷入呆滞。或许他该若无其事地先吃,就和在乡下时一样,阿愉有事先忙时,他到点吃饭不用等。但这里毕竟不是乡下,在那里他是一家之主,不管别人是应该的,然而在这里,他希望过去的关系不复存在,可要如何建立起新的关系,他全无头绪。他犹豫之时,阿愉已经到了桌边,瞥他一眼,一屁股坐在了对面。

“睡得怎么样?”他问。阿愉肚子咕噜一声,他尴尬地闭了嘴,新关系的开端被他搞砸了,朋友、兄弟、客人、乡下亲戚,不管哪种关系,都没有刚来就被他饿肚子的道理。

阿愉也不答话,三明治拆散成三层就吃,夹着的沙拉酱弄到手上,又被擦到桌布上。任因久和城里人一样穿着家居服吃早餐,但阿愉换上了昨天穿来的西装,结婚时买的,几年前的款式,婚后长了个子,袖口和裤腿短了一截。家里根本不缺买件衣服的钱,纯粹是母亲在发泄不满,但任因久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这套衣服买的时候就不合身,置办婚服时,他连阿愉的尺码都没要,随便买了一件。那时阿愉穿身上反倒是大,腰身松垮,像偷穿大人衣服。见到他时,阿愉站的远远的,手指勾住长了一截的袖口不吭声。他当时松了口气,他真不知阿愉如果和以前一样亲近他,他要怎么告诉阿愉自己得离开。可如今他尝到了苦果,面对阿愉的敌意,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不是纯心让阿愉受委屈的。

“今天我带你去买衣服。”他只好说。阿愉吃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但再开始吃时,刚刚随便乱抓的手变得迟疑起来,吃完后拿起擦手巾擦干净了手。


和盛西服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福特,后车门打开着,身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扶着车门站在路边,不时微微低头看向车内,可迟迟不叫里面的人出来。又一辆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的人见到男人,招呼道:“好巧,任老久,也来买东西?”却见任因久面露难堪,含混点头,于是立刻会意,不再多问,快步进店买自己的东西,可等挑完领带出来,车还敞着门停在原地,任因久依然站在路边,他打过招呼便驱车离开,经过时忍不住往车里看一了眼,心想这次泡的又是谁家大小姐,这么大脾气。

事实上,哪家小姐也不会让任因久这样尴尬。早餐时还怒气冲冲的男人,此时正缩在座位里,紧贴着另一侧的车门,仿佛被贩卖的劳工缩在船舱里,任因久是拿着鞭子的人口贩子站在舱口。阿愉又在勾袖口,只不过如今袖口短了,勾两下便松脱,阿愉锲而不舍的去勾,好像能把袖子拉长以变得合身一样。任因久有了不亚于贩卖人口的罪恶感,但家里实在没有合身的衣服。西装店近在咫尺,明明只有几步路他就能消灭罪证了,他几度想弯腰把阿愉拽出来,可不知怎么的,这个动作让他回想起他去阿愉家玩的那年,他想抱阿愉家的小狗,但小狗躲到了笼子最里面,阿愉伸长胳膊拽着小狗的前腿拖出来给他抱。小狗的柔软令他惊异,小小身体里的心脏在他掌心砰砰直跳,他赶紧放回去,他怕负担不住一个无助生命的重量。他也怕感受到阿愉的颤抖,几度要伸进车内的手,又握紧了车门,站在大马路上沦为观赏对象。

司机似是要帮老板解围,开口说道:“何先生,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话音刚落,任因久逃也似的钻进了车里。“那就回去吧。”他对司机说。他不想阿愉被赶下车,呆在车里时的胆怯就已经让他束手无策了。“改天我让他们上门量尺寸。”他勉强安慰道。

在陌生的地方醒来的这一个早上,阿愉仿佛回到了结亲那天。他换上任因久送来的西装站在镜前,有些生气,久哥把他尺寸搞错了,很难看。可他走出家门,听到邻居窃窃私语的那刻,他开始慌了。邻居们总说他不要以为是攀上了高枝,不过是给人白当佣人,他不信的。可他的信任在离家的路上慢慢消磨,来接他的人很冷淡,他在沉默中越来越不安。他终于看到任因久的时候,任因久穿着一身非常漂亮的白色西装,人也比几年前还要好看,可他站住不动了,心沉到了底。他觉得来参加婚礼的人都在笑他,就像现在这个司机一样,一定也在笑他。他穿的又土又旧,而任因久,他每次见到任因久,都觉得任因久比上一次见更好看了。早上在家里时,他还只顾着气任因久让他饿肚子,他盯着任因久家居服下瘦削的身形和露出来的手腕脚腕,生气地回想村里人对任因久的议论,连地都种不了,哪家姑娘愿意嫁他。然而当任因久换好衣服出门,司机恭敬地给任因久打开车门,任因久衣着笔挺地端坐在车里,他全然明白,村里人瞎说,任因久不需要做粗活,只需要打扮漂亮,不算强壮的身体却显得很气派。他能掰断任因久的手腕,那又能怎么样,任因久的手搭在腿上,和他只有一臂的距离,他却觉得不可触碰,呆在车的另一端连移动手指都不敢。他转而希望任因久能伸手过来,但任因久一动不动,他用余光一直瞥着任因久,但任因久连看都不看他。他嫌你丢人,见都不想见你,任老太太每次吹嘘完儿子有出息后,接着就把儿子不回家全说成他的错,而他就盼着任因久和别人说的那样,在城里混不下去灰头土脸地回来,到时看谁丢人。可有时,尤其是晚上独自一人时,他忍不住想,要是她说的都是真的怎么办。现在她已经说对了一半,任因久的确混得很好,而任因久不看他,到了地方下车站在外面,也不像昨晚那样拉住他。也许她全说对了,夜晚独自呆在黑暗里的恐惧将要成真,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动弹不得。

司机赶他出去时,他的心涌到了嗓子眼,任因久却突然窜了进来,慌慌张张和司机说回家,气派一扫而空。因为不必丢人地被赶下车,他紧绷到极点的心情放松了,看着任因久的样子甚至他觉得有点好笑。也许他刚刚想多了,任因久没那么高不可攀,他如果换了衣服,任因久没理由嫌他丢人,相反,他躲在这里才很丢人。

想到这儿,阿愉忽然决定要下车。任因久犹豫半天,用眼神确认了好几次,终于一咬牙下了车,下意识地要直接走,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扶着车门等阿愉下来后,关上了门。他让阿愉走前面,他这点儿勉强记起来的手段奏效了,早就在店里张望的店员问候他的同时客客气气和阿愉打招呼,在他的示意下把款式拿给阿愉看。没把阿愉当作跟班固然好,但阿愉不会挑也很尴尬,他提了几个“建议”,问阿愉行不行,塞给阿愉让他去试。今天只是先买一套穿着,一会儿要量尺寸定做,阿愉试衣服的时候,店员拿西装布料给他挑,他说要最好的,对方笑着应下,又给他介绍时兴的皮鞋款式,不厌其烦地将一双双拿出来让他看。任因久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买正装,只试了一件就匆忙买了,生怕人家不耐烦,如果他现在还是那么穷,店员对阿愉使脸色,他可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庆幸自己现在混得不错,总还有个弥补阿愉的办法,钱是好东西,他向来知道,但第一次他由衷地感叹,辛苦赚钱是值得的。

阿愉换好衣服出来了,领带没系挂在脖子上,店员要帮忙,阿愉猛地躲开,他赶紧上前,接替店员的工作。他心虚地避开阿愉的脸,紧盯着领带,阿愉刚才拒绝店员帮忙,肯定是意识到,店员现在客气,背后却会议论领带都不会系的乡巴佬,就像今早王妈他们已经在偷偷议论他的穷亲戚了。要真是穷亲戚,别人怎么议论关他什么事,但阿愉,要是按契兄弟的关系来说,阿愉被人笑,全是他没教好。他抱怨自己怎么没提前想到阿愉不会打领带,他试图让此事快点翻篇,然而他自己会打可没给别人打过,第一次尝试失败后,他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一次,以为会了,结果第二次还是不行,又绕了一次,让阿愉被迫接受长时间围观。他已经不敢看阿愉脸色了,好不容易打好后赶紧转头让店员量尺寸。直到阿愉在理发店剪头发时他才悄悄打量了一下,还好,没有非常生他气的样子,但金钱带来的自信在瓦解,他脑子不想事,一不小心就把事情搞糟,他赶在又办错事之前打了个电话叫援兵。阿愉理好发,也到了下午了,他们去了餐厅,牛排都端上来了,他约的人还没到,他纠结了片刻,帮阿愉把牛排切好了。

阿愉没再像早上那样胡吃海塞,叉子用得不错,换了身得体的衣服,剪了头发,虽然还是有些放不开,但说是在学校念书的学生,没人会不信的。和之前的鲜明对比让任因久忍不住想,阿愉以前胆子那么大,又聪明,父亲去世后一个人都能活,要不是被他束缚在家里几年,而是来城里讨生活,说不定也能混得不错,至少比今早那个样子好。但他又马上对自己说,他现在有钱,阿愉还是现在来更好一些,不用吃苦。“这附近还有很多店铺和饭店,你之后多来逛逛,想要什么就买。”他说,阿愉听见,吃着东西嗯了声,他定了定神,心说“想买什么买什么”当然好过陪他吃苦,可他又恨不得阿愉能多说点什么别只是个嗯来进一步确认。

可阿愉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能慢点吃,慢慢想。但任因久给他切好了,没给他多少边切边想的时间。任因久刚才专注于快速分割牛排,没注意到侍者打量的目光,任因久对他像对小孩子,惹人笑。但他没让任因久停手,就像任因久给他打领带时,他都会了任因久还没系好,可他也没让任因久停下。明明他在换衣服时,对怎么系都系不好的领带还又气又急,他又要被人笑了。然而当任因久站在他面前,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时,他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也只看着任因久。他甚至希望能多被围观一会儿,让他们知道虽然他什么都不是,但任因久乐意哄他。时隔几年,他得到了任因久的关注,他心里很高兴,一面想要任因久更多的注意,一面又怕任因久误会。任因久说想要什么就买时,他下意识答嗯,他想多几次今天这样,给更多人看任因久照顾他,但立刻他又想让任因久明白他不是要钱,他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要全靠任因久。其实这几年很多城里的新事物传到乡下,有商贩带来了介绍城市生活的画册,他和邻居孩子借了一本,从里面看到了好多东西。上面介绍了西餐要怎么吃,所以其实他都会,早上他只是在闹脾气。他还看到了火车、电影院,比起买东西,他更想让任因久和他去看这些。书里还画了新兴的职业,衣着漂亮的男女做速记员、电报员还有记账员,他也想学,学会了就能帮任因久做事了。还有好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要是能拿给任因久看就好了,或许他就知道从哪说起了。可是书被老太太扔进灶台烧了,还要他用这把火烧晚饭,现在想起来,他的眼窝还是和盯着灶火燃烧时一样发烫。这件事他也忍不住要告诉任因久,但马上又有更多的事翻涌上来,他又哽住了。原本已经被任因久这一上午的举动安抚了的心,在无法突破的沉默中,突然又觉得不够,他将他蠢透了的舌头归罪于任因久,都怪任因久总是不在,害他要将那么多话全攒起来,一时竟然讲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面对面坐着,但沉默之下,阿愉被阻塞的言语一寸寸生成指尖的渴望,他有一种冲动,他要去抓任因久的手,如果能和昨晚过马路时那样呆在任因久的掌心,他也许能平静下来。如果任因久能摸摸他,他甚至可以抚平挤在身体里的话,让他们顺利地讲出来。任因久吃好了,手放在桌子上,离他那么近,脖子上任因久帮他打好的领带和肚子里任因久给他切好的牛排给了他勇气,他抬起手……

任因久突然站起身,他落了个空。“来啦。”任因久说,伴着一个女人的应答,小巧的手袋放在了他的指尖前。任因久重新落座,可已经再次变得不可企及。“这是秀珠,朋友的妹妹,这是阿愉。”任因久一改刚刚的不自在,笑得如沐春风。“秀珠是本地人,对这儿可比我了解多了,我请她陪你逛逛……”

他空荡荡的指尖泛起针刺的疼痛。他还天真地以为这次会有什么改变,是他痴心妄想,任因久就是想把他打扮好了再推出去。他原本还小心翼翼生怕弄脏的衣服,此刻刺眼极了。他扔下勺子端起碗把剩下的奶油浓汤一饮而尽,用袖子擦干净嘴。任因久和女人都明显一滞,但谁都没讲话。片刻后任因久转移注意力道:“要不今天你们就在附近转转,还有好多家店上午都没来得及去,我眼光不行,你再帮忙挑几个款式。”

女人说“好”的同时他说不去,两人又是一愣,任因久低声叫“阿愉”,劝哄不讲道理的小孩子的语气,比直接呵斥他更令他恼火。“不去啊!”他大声说。

秀珠匆匆喝了杯咖啡后他们离开,“改天再见”的客套话送走她后,任因久转向他沉了脸色。几度张嘴,又咽了下去,坐上车后,缓和语气对他讲:“我没别的意思,让你和她交个朋友而已。”

任因久当他傻吗,傻子都能看出任因久想让他和她配种!哦对了,城里没有契兄弟,没有配种,任因久不会拿着鞭子比他们交合,甚至也不要他们的孩子姓任,任因久是想要他和她最后像夫妻那样生活。那个新词叫什么来着,对,自由恋爱,从交朋友开始。那天在祠堂,老太太不能亲自挥板子和藤条气不过,用手杖抽在他的脸上,逼问“你是不是要和她配种?是不是已经做过了?”,他觉得脸要裂开了,摇头摇晃着一嘴血水,他说“不是”唾液从嘴角流出来,伯父冷笑一声“不是想配种,那是想学人家自由恋爱?”。他在画册里见过这个词,自由恋爱,是个好词,任因久现在让他自由恋爱,就像给他买衣服一样,明明都是好东西,可不知为什么,他很生气,或者说,他很难过。

“说话啊,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你喜欢别的类型我再给你介绍。”任因久说。

他缩在车窗边说“我不要”,他不要钱,也不要女人,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要什么。任因久听他这么说,果然露出了烦躁的表情,他也觉得自己很麻烦,可接受任因久的补偿,他又不甘心。就在他努力给自己找理由的时候,一声巨响从前车窗传来,车猛地停下他向前倒去,他直起身时,司机已经下车,大步追上逃跑的人,拎着领子拽到车前,任因久也下了车,隔着碎裂的玻璃,他听见那人叫骂“放高利贷”“社会败类”“狗腿子”。任因久抬手给了那人一记耳光扇倒在地,司机狠狠地踢了上去,任因久阴冷的神情吓了他一跳。今天任因久对他的态度更加显出格外的优待,理智越告诉他他要知足,心里就越是不甘,挣扎中难过得快要流泪时,他咬牙切齿地找到了个不领情的理由。“我不要,你赚得全是脏钱。”他说。

司机刚才急刹车没把任因久撞晕,阿愉这句话敲了他一记闷棍,他都懵了,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在他的赌场输光最后一个子的人的心情,抓心挠肝,想把脑子挖穿,也找不到可用的东西。阿愉嫌他的钱,那他还剩什么,一瞬间他差点想说我命给你行不行啊。可一转念,他死了对阿愉有什么好处,他死了阿愉不是要流落街头,被这么大的城市吓得和狗一样。他顿时生气,反击道:“我不赚脏钱你花什么?你坐什么车?拉黄包车去吗?”

车停到门口,阿愉下车就回了房间,留他一个紧闭的房门。多大人了还和小孩一样和他讲良心,去监狱里住几个月吃吃苦就好了。当然这只是气话,他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就消了气,阿愉本来就没少吃苦。还是要多花钱,让阿愉知道钱是好东西。他这么计划着,安心了一小会儿,然而忽然又想,万一阿愉就是铁了心瞧不上他呢,他身边不也有活生生的例子,赚钱供了弟弟妹妹读大学,转头人家跑去参加学生运动打倒恶势力。

任因久开始头疼,他之前想的太简单了,养个大活人太难了。眼看着太阳逐渐西斜,他就是想不出一会儿吃饭和阿愉说什么,干脆出门,坐在车上行驶在暮色里,他忧郁地想他怎么还要从自己家里落荒而逃。


任因久又跑了。阿愉趴在床上听到了大门的声音。他的理由逐渐从发泄变得越发合理,任因久说不定又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亏他母亲还吹嘘儿子有出息。就像别人说的,又不能吃苦又不好好背书,不是什么正经人,哪个有点家底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任因久。他鄙夷着任因久,手脚渐渐沉重,忽然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咚咚的拐杖声在耳边回荡。有人说“你是想学人家自由恋爱?”,他想说不是,他不要自由恋爱,他要久哥。可他发不出声,他急得流出泪来,他要被打死了,久哥怎么还不回来,他想要久哥在这儿……

他睁开眼睛:“久哥!”周围静悄悄的,窗外树梢残留着一团昏黄,对面模糊的房子亮起一盏灯,他记起了自己在哪。他记起了任因久什么都不是,可他也记起,很多个黄昏和夜晚,他都在想任因久。他脸颊上湿润的凉意燃烧起来,他感觉后背和屁股上愈合的伤疤又在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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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4 18:55:47 | 显示全部楼层
任因久正陪太太们打麻将,大门声响起,他从窗子看见阿愉进来。怎么越来越晚了,他早就和阿愉工作的饭店领班说过,到点就让阿愉收工。一局结束,他抽身出来到餐厅找阿愉,阿愉看他一眼继续吃晚餐,掰开蟹壳,满满的蟹黄勾起了他的馋虫。但他还得回去陪客人,捉紧时间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阿愉非常讨厌每天到家任因久不是不在,就是在打麻将,今天和这个女人打得火热,明天和那个女人嘻嘻哈哈,而一看到他就满脸尴尬。他是这幢房子里的一个麻烦,没人敢对他不客气,但也没人对他多说话。任因久明明巴不得不和他见面,还假惺惺来问。“要你管,”他说,“反正没像你一样不干正事。”

偏偏这时候警察局长的姨太太又在喊任因久回去打牌,坐实了阿愉对他的鄙视,但他又不能不回去。“蟹你都吃了吧。”他草草讨好道,饿着肚子重回牌桌。

打牌到六点半,太太们说要去看电影,拉了他同去,在戏院坐两个钟头,只吃了口糕点,送完太太们回家时又困又饿,王妈给他留了饭,但阿愉真的一只蟹都没留给他,盘子里残留着几根蟹腿,聊胜于无,他捡出来嗑了。不干正事,阿愉说他,还以为他天天吃喝玩乐,明明他干的都是正事。但靠陪姨太太打牌笼络感情,讲出来也很见不得人,苦水他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今晚没别的事了,他不想把这难得的属于自己的时间睡过去,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上的连载小说,阿愉打开房门下了楼。这可难得一见,他准备好了各种聊天话题,阿愉隔着茶几递给他几张钱:“房钱。”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接过钱,阿愉转身就上了楼。他回过神,房门已经再次紧闭,依然是他独自呆在客厅,周围静悄悄的,如果不是手里的钱,他还以为是做了个梦。他捻捻手中的钱,心说连饭钱都不够,有本事不要吃的那么干净留只螃蟹给他。而且本来就是在他的饭店做事,他把阿愉的工资揣兜里,就是左口袋进右口袋。但阿愉给他钱,就是令他觉得多欠了阿愉点什么,对和阿愉的相处更加没底。他想改天再买蟹回来给阿愉吃,虽然阿愉不知道有多贵,同样阿愉也不知道打工的饭店是他的,阿愉不想花他钱,他就隐秘地花出去,只求个心安。然而到底花多少钱才能买个心安,他也不知道,他很怕一直要这样像躲债一样生活。

晚饭任因久可以躲,早餐他也想睡过头躲过去,然而怕坐实不劳而获的罪名,他还是要出现在早餐桌上。气氛很尴尬,佣人们都不敢随便讲话,任因久只顾着盯紧盘子不要看阿愉讨债的脸色,但阿愉会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在他们眼里,他是造成这压抑氛围的罪魁祸首,任因久反倒成了被同情的对象。他随便吃了口便出门,走路去工作的国际饭店,更衣室里有阿威留给他的早餐,他这才能够真正吃饱。其实他可以不在家吃的,但他偏不要任因久称心如意,一想到之前他多夹口菜就会被老太太骂饭桶的时候,任因久正舒舒服服被伺候着用餐,佣人们对他责难的目光就令他觉得讽刺。他没错,他才不要躲。

“有吃好吗阿愉,我帮你再拿点?”阿威进来问道。他将不愉快的事抛在脑后,回答好了,赶快换衣服。他喜欢这套衣服,和书上看到的一样,穿上他就摆脱了过去。他跟着阿威给客人们提行李,打扫客房,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各式各样的新奇物件,暂时忘记任因久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和在家里不同,这里每个人对他都很好,阿威是他的领班,昨天发薪水,还请他去游船码头看夜景。乡下的秋天,晚上七点多天全黑了,但成立河岸边灯火通明,船上街上叫卖声嬉闹声比白天还要热闹,夜晚不再是孤独的。但快乐的心情到他踏进家门为止,麻将声也很热闹,可他要将自己蒙进被子里,耳边才不再是寂静得可怕。

“阿愉,今晚要去看电影吗?”阿威问他。他期待很久了,忙说好啊。收工后阿威带了他和两个女伴去剧院,他不免紧张,墙上贴的明星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偷偷竖起耳朵,听女伴们聊明星八卦。坐进座位里,剧院暗了下来,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他一跳,很快,幕布就亮了起来。房屋街道出现在上面,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说话声环绕着他,他像在梦里,看到的都是一个个片段,逃脱了时间的控制,可以先是现在,再是过去,甚至过去可以一片空白。幕布的光亮以外,世界都在黑暗中模糊了,他的记忆也是。他只记得他和朋友们在饭店工作,薪水很好,他们住在宿舍,吃的也很好。电影里的男女主很熟悉,他们以前看过两个人的戏,还在工作间隙和宿舍里聊他们的八卦。今天是阿威想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想在城里扎根,将来也一定要成家的。果然,坐在他身边的姑娘摸索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但他还不确定,他轻轻推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转头看对方的反应,她正直视着前方,留给他一个清秀的侧脸。为什么不接受呢,她很漂亮,性格也很好,可刚刚握手的那一刻,感觉就是不对。今天的电影很好看,剧院门口卖的点心也很好吃,他满心的快乐,可他却不想和她说。来城里的这段时间,白天还好,每到晚上,他总是孤单,他透过窗户看远处的灯光,想象别的家庭是什么样子的,今天的快乐过后,夜晚会更加寂寥。可他同样不想和她讲,但如果是任因久坐在他身边……

任因久是谁。这个名字在脑中一出现,梦境便开始坍塌,真实的记忆卷土重来。不过做个白日梦,想任因久干什么,他恹恹地靠在了椅背上,电影很快就结束了,他没能再进入幻想。

走出剧院,同每个晚上一样,他很抵触回家,希望他们陪他,但他们和他告别。他拖着步子往家走,秋天的风有些许凉意,他把手揣兜里,已经分不清看电影时牵手到底是真的还是梦的一部分。不论真假,他现在只生自己的气,什么感觉不对,他哪知道对的感觉怎么样。

走进巷口,望见任因久的房子,他再放慢些脚步。他看厌了自己房间昏黄的灯了,躺在下面心里空的慌,只希望白天快些到来,回到大饭店,大堂的水晶灯耀眼夺目,客人们来来往往,后厨和休息室大家在一起聊天,很多有趣的故事。

他停在门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去住宿舍。害怕回来,偏又要坚持回来。他不愿看仆人脸色,自己掏钥匙开门,任因久不是不在家,就是在打麻将。但不论怎样,至少他不会挨打,比以前强多了,他自嘲着走进房子,却见任因久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

两个人都一愣,任因久打麻将时废话连篇,吵得人不得安宁,对他却只招呼声“回来了”。但他又在期待什么,任因久又不是在等他回家,八成是找不到人玩了,或者是玩累了。看任因久和他们交往就很累,全都假假的,和演戏一样。宁可浪费时间和他们虚情假意,也不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又鄙视起任因久来。任因久没朋友,活该。“我和朋友去看电影了。”他突然说,说完后连他自己都感到没头没脑的,但他这句话吸引到了任因久的注意力,本来要转回去继续看报纸的眼睛又转向了他。任因久惊诧又疑惑的表情令他有些得意,他才不是任因久抛在一边就没人陪的可怜虫,他刚来这么短时间,就找到工作交到朋友了,今天来握他手的女孩也比那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强多了。“还有女孩一起。”他补充道。

“……给你留饭了。”任因久那张可以说个不停的舌头在他这儿打结了,说完便立刻起身去厨房。他默默跟着,任因久打开锅盖,温着菜的盘子卡在了里面,任因久扣出来时烫了手。他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任因久在一边干坐着,没事可做只能拇指反复摩挲烫了的手指头,但还是坐在那等他吃,没了陌生人的吵闹声烦他,他开始困惑,他干什么总是生任因久的气。

任因久坐在那里也很困惑,干什么亲自动手,烫死了。但阿愉难得的没有对他咬牙切齿,乖乖吃饭,看来今天玩的确实很开心,回来和他讲看电影去了的时候,一脸骄傲,还特别强调是和朋友去的。就这么嫌弃他啊,他介绍朋友不行,一定要自己交的才开心。哪这么容易交朋友,他这些年也没交到真心朋友,那个叫阿威的小子倒是会来事,没白拿他的钱,他把他升为领班,就一个任务,把阿愉照顾好了。然而看到阿愉被蒙在鼓里,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害怕被戳穿。他感觉像做了坏事,于是殷切地要做点好事,结果把自己烫了,阿愉也不一定记他好。

“电影好看吗?”他试探着聊阿愉快乐的话题。

阿愉下意识要答没意思,却对上任因久小心的脸色。他心一颤,惊觉自己怎么总要任因久难受,就像他偏要在家里吃早餐,坚持给任因久房钱,他纯心令任因久烦恼。为什么啊,任因久又没恶意,和任因久重新开始不行吗。他的过去没办法抹去,但他还可以有新生活,他总不能为了报复任因久困住自己。

“好看。”他不情愿地承认,除了女孩握他手感觉不对外,别的体验都很好。

“那就好。”得到肯定的答复,任因久放松了些,笑了笑。

见任因久笑,那点不情愿消弭在了饭菜的香气中,电影的新奇感再次涌上心头。可他不会讲,他连故事都不知从哪讲起,半响挤出一句:“女主演很漂亮。”

任因久见阿愉脸色变得柔和,心下一横,只要阿愉不知道阿威是拿钱办事的不就好了,还有更多好玩的呢,阿愉要是能一直这么快乐,他也就能放松了。只是女人要注意,阿威找来的八成是不三不四的人,阿愉那么喜欢女主演,眼睛都放光了,那他就有数了。

平日吃过饭阿愉就要回房间了,可今天吃完同任因久回到客厅,他不想结束,正站在沙发旁边犹豫,任因久问他“看画报吗“,随即拿出厚厚的一沓电影画报给他。他字认识的不多,但可以看图,今天的女明星出现在好几本封面上。其实他并没有专心看,他只是想多坐一会儿,任因久坐在旁边沙发上,翻报纸的声音陪伴着他。

差不多九点多的时候,任因久起身拉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房间更加安静得他舍不得打破,连灯光都变得更明亮,不像他的房间里,昏黄的颜色很灰暗。任因久拿了酒出来,问他:“要喝吗?“

任因久给他倒了一杯,高脚杯的杆那么细,他生怕自己弄碎了。喝了一口酒,很辣,从喉咙到胃都烧着了,但很快就变为暖意,身体轻飘飘的好快乐。他一口接一口的喝下去,画报上的图片和字都模糊了,他索性不看了,直接看任因久。任因久修长的手指擎着酒杯,翘着腿靠在沙发上看报纸,他很愉快地眩晕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本能地盯着任因久看。

任因久察觉到他的视线,和他对视,“这就醉了?”任因久问,然后说,“睡觉吧。”

任因久说什么他都听,可他又想继续看任因久。他歪着身子往楼上走,只听任因久惊叫一声,他趴在了楼梯上,任因久拉他起来,扶他上楼。他扭头接着看任因久,任因久的侧脸放大在了他的延期按,男人的眼睛、鼻梁、嘴,离他越来越近。任因久用了用力,重新把倒在怀里的他扶正:“这么不能喝?”

他第一次喝酒,原来喝酒这么快乐,难怪他们不允许他喝。“他们不让我喝。”他和任因久告状,任因久送他进房间躺好。这些天任因久第一次进他房间,帮他关上百叶窗,空荡的房间在今晚焕然一新,四处都闪着亮光。难怪他那么害怕这间屋子,还是要坚持回来,他就是在等这一个晚上,为了这样的一夜之前的全都值得。很短暂,任因久很快就关门出去了,但在他的梦里,下一个更好的夜晚已经在路上。


阿愉记不清昨晚喝酒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任因久进了他的房间,因为他一直不会关的窗帘关上了。看着任因久,他提不起往日的怒气,第一次早餐气氛没有那么僵。到了饭店,他甚至已经有了八分饱,不必再吃了。他发现自己没那么抵触收工后回家了,于是白天做事也就更有兴致了,是因为昨天玩得开心吗,他也不知道,但他心里越来越感谢阿威了。

下午他去帮客人拿行李,房间里出来位有些面熟的姑娘,他还没认出来,对方见了他后面露愠色,从他身边走开了。“又来送朋友啊,秀珠小姐。”走廊上遇到阿威,阿威和她打招呼。

“对啊。”他对阿威很友善,可转头看到他,便不再说话,冲阿威笑笑离开了。

“哇,你怎么惹到她的啊,那么好脾气的姑娘。”阿威惊奇道。他那天不是冲她发作,是生任因久的气。“误会。”他慌忙解释道。

阿威留下个怀疑的眼神,他收拾着屋子,心中很不安。这些天来他努力做事,他们觉得他很简单又很听话,所以很快就接纳了他,对今天的事,他们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想法,甚至,打探到他和任因久的关系。

脚步声骤停在门口,秀珠去而复返,进来拿了桌子上的书便要匆匆离开。“我那天不是冲你。”他说。

她站住了,缓和了脸色。“我知你是冲任因久嘛,但还是好没面子,”她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在这里啊,任因久不是你……”

“不要提他。”他不仅是担心有人翻出他的过去,他也不想听任因久怎么和别人说他。

秀珠却好像会错了意,露出个笑容:“你是不想靠他喽,真好,”转眼间她对他便亲切了很多,和他抱怨,“上次他逼你去的吧,我也是,我姐姐一定要我去,害我缺课被骂。”

他这才注意到她今天一身学生打扮,比那天清爽多了。她生的很活泼灵动,仔细看居然有些像昨晚的女明星。他从没和女孩子讲过这么多话,不像任因久,可以和几个女人聊的热火朝天。她们第一次见他拉住他和他开玩笑,他慌忙挣脱,她们说怎么和个小媳妇似的害羞,任因久面露尴尬让他上楼。想到这儿,他鼓起勇气学昨天电影里那样对她说:“我请你喝咖啡。”

收工后他们去了咖啡馆,里面装扮很洋气,其实没有任因久那次带他去的地方高级,只是个小店,可没有任因久在身边,他又第一次和不熟悉的异性独处,紧张得本来就认不全的字更不认得了。他让秀珠自己点,他要了杯一样的,好苦,他学着她的样子勉强喝下去,她应该是喝习惯了的,端着杯子很优雅。他没由来的心跳加速,脑子里的想法也变得活跃,非常想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也被催着谈朋友啊,”她忽然说道,“真烦,他们明明就是牵线相亲,嘴上还偏要说只是交个朋友。”

被催着交朋友令人心烦。但如果是在乡下或再早几十年,任因久不用催他,可以直接卖掉他。这个念头一产生,任因久那天打扮他,仿佛是卖小妾前置办行头。“很讨厌。”他气哼哼应和道。

“哎,那你说,如果我们真的只是交朋友,他们是不是很吃瘪?”她提议道,他愣住了,她见状失落道:“你是不是也不相信男女之间有友谊啊。

友谊这个先进的词对他来说好陌生。只是他想起经常来地里给自家长工们送饭的邻居巧儿,见他衣服破了没人给补,带了针线帮他缝补,他们就讲他想和她配种,把他打了个半死。他要证明他们错了,一男一女在一起不是非得发生关系,他坚决地讲:“我信,我们做朋友。”

秀珠开心地笑了,举起手里的咖啡杯:“干杯!”他赶忙举杯,把剩下的一饮而尽,更苦了,而他也更兴奋了。

他兴奋得回家又见麻将桌时,没躲开这闹哄哄的客厅,杵在桌边,脑子里全是话想和任因久讲。一位太太先开口了:“来来来小何,你说我糊哪个。”

两张牌在她的胖手里颠来倒去,他随手一指,另一张牌打了出去。再到她摸牌,她惊叫着推了牌:“自摸!”随即摇晃他的胳膊:“可以啊,来,坐我旁边,让我多沾点福气。”

“别逗他了,”任因久说,问他,“吃饭了吗?”

他不接受任因久的解围,和那么好的女孩喝过咖啡做了朋友后,这群女人的调笑他不怕了。但他也不想被她吃豆腐,他坐在任因久身边,看他们打牌,此前他觉得吵闹的聊天,仔细听听还挺有意思的,他们打趣任因久和刚才打趣他没两样,一听就是玩,任因久肯定和她们没什么。何况打牌再开心,到了点也要各回各家,门一关,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他的兴奋劲还没过,坐在桌边不走,“我要学打牌,”他要求,在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意图之前,他已经下意识地编了个理由,“我要和朋友玩。”

“牌也不让你玩?”刚才应酬太累了,任因久脑子短路,脱口而出。说错话了,他缩缩肩膀等阿愉生气,然而阿愉兴致勃勃地坐在那等他教打牌,居然没冲他发火。真好哄,秀珠的交际能力比她姐姐差远了,这都能哄好,还多亏了他母亲酒也不让喝牌也不让打。他泛起丝怜爱,他很困了,但还是耐着性子教阿愉,学会了好,学会了去和朋友玩,免得在家嫌他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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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8 19:46:54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这些天都有时间出来玩啊,终于把你那位甩了?”秀珍问道。这段日子任因久隔个两三天就要推掉邀约回家装正经人,大家都说他有神秘情人了,他每次否认时心里都在说服自己,他结的婚不能算数吧,但他的否认总是换来个怀疑的眼神。不过这次他理直气壮,阿愉这些天总和秀珍的妹妹出去玩,昨天还一起去看电影了,过去的事情很快就能结束了。“什么这位那位。”他说,秀珠正好过来找她姐姐,他见着秀珠好似见到自己救命恩人,露出满脸笑容,问学校考试怎么样,放假了要去哪里玩。

“你干什么,”秀珍瞪了他一眼,“我只是让阿珠去学学交朋友,你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想法,阿珠可是要嫁好人家的。”

秀珍挤兑他惯了,他没搭理,转头和别人聊天,这位男同胞最近才是真的得了自由,想娶姨太太家里的大老婆一直不同意,送了老婆出国留学,结果和个当地人有了感情,传回信来说要离婚。大家正在感叹多亏没孩子,离婚也容易,秀珠插话说她也想出国读书,任因久从刚才的故事里模模糊糊得了启示,半真半假地说让阿愉陪你去喽,在外也有个照应。

“汉字都不认识几个,外语片都看不懂,去干什么啊?”

“姐!早知道我就不和你讲了!”

姐妹俩的话给任因久轻松了几天的心脏来了个重击,他再次被拖入记忆的泥潭。阿愉字都不认识太多,别说写了,在家里连墨水笔都没见过,在他屋里翻到了他读书时的笔,忍不住拿着玩,弄了一手的墨水,见他进屋慌忙把手藏在身后。快要比他高的男孩像做错事的小狗一样目光躲闪,惹人怜爱,他把笔擦干净灌好墨水,给阿愉纸让他随便写着玩儿,阿愉喜欢得连他送的怀表都忘到一边了,拿着纸像画画一样画看到的字,到了晚上还不睡,在油灯下缠着他问他的名字怎么写。他把自己的名字写给阿愉看,阿愉趴在他身边,把纸垫在枕头上写他的名字。阿愉上床前洗了头发,湿漉漉的清爽气息萦绕着他,纸面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撩得他心发痒,他差点就伸手,把白天在地头没有成的性事做了。“赶紧睡吧,”他压抑着欲火背过身,“明早教你写自己名字。”

他睡一觉起来就忘没了,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回城,几年后他再回家,给阿愉下的婚书上,阿愉名字的地方按着指印。长工签契约前都有熟识的人讲明契约里的条条框框,但肯定没人给阿愉讲过祖辈留下来的对契兄弟的规矩,阿愉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踏进了这场荒唐关系。前些日子阿愉去饭店工作的合同送到了他手上,阿愉签了名字,但笔画都不对,一看就是照着别人写的样子画上去的。就算只是嫁人,为了抚养孩子和管家,读书写字也是要学的,到他家几年连名字都还不会写,阿愉根本就是签了卖身契来当仆人。

任因久被欢笑声拉回现实,他问秀珠阿愉今晚没出去玩吗,得了没有的答复后,他拒绝了大家去跳舞的提议,心情沉重地回家。他本来想着,阿愉要是能有喜欢的人有了自己的生活,他的债也就还完了,可秀珍说的没错,字都认不全,能干什么啊,结了婚也是被人欺负。这段关系简直是个无底洞,越挖他的亏欠越深,他小心翼翼推开家门,仿佛他的债能化作实体攻击他。但阿愉好好的坐在沙发上,看上去还没把看不懂外语片的事怪罪到他头上。然而他又受不了靴子不落地的提心吊胆,开口问阿愉最近看电影了吗。

阿愉看他一眼,说去看了,但没看懂,问他知不知道讲的什么。他看过那部片子,讲的就是些男女主在危难中相识结果男主后来在外面花天酒地就是不结婚把女主当免费佣人女主想尽办法逼婚的故事,刚才他还在想,提心吊胆的日子太难过了,阿愉干脆揍他一顿算了,但现在他觉得这个剧情讲了阿愉带入后可能真的会揍他,他又不敢了。“还没看。”他撒谎说,阿愉没再说话,留他继续在沉默中猜测阿愉现在心里到底在怎么想他。

所以当改天阿愉说想去夜校时,他长出一口气,虽然太晚了,学也学不出大出息,但至少他心里能好过点。阿愉犹豫说花钱去读就给不了他房钱了,他心说那可太好了,可又不能表现得兴高采烈,只能淡然地说没什么。阿愉说我以后帮你做事,很快又想起来他干的脏事,改口说反正会还你钱的,他本来都在想阿愉适合去哪里了,见阿愉依然如此嫌弃他的生活,多少有点失落。

阿愉每天从夜校回来后总在客厅复习,他听见纸上刷刷的声音就总忍不住想起阿愉趴在他身边写字那一幕,既心虚自己曾经有过对阿愉下手的想法,又心虚原本那么喜欢亲近人的男孩现在变成这样,他和阿愉说给你房间放个写字桌吧。阿愉说不用就喜欢这里,他说那我不打扰你了我上楼,阿愉说要是有不会的怎么办。于是他只得呆在客厅接受审判,后来就借口有事晚点回来,可有时都九点多了,他回到家,阿愉还在客厅,这么用功,更显得他浪费了阿愉的大好时光。

好在阿愉沉浸在读书识字里忘了来怪罪他,可能是因为有了新生活,在夜校又认识了新朋友,甚至都不怎么对他摆脸色了,慢慢的他也有了希望,就这样下去,升个领班,再学学打字和算盘,去管账也可以吧。他的心情渐渐又放松了下来,阿愉过生日时,他叫秀珠带阿愉出去好好玩一玩,家里的好酒让秀珠拿去了一瓶,阿愉不能喝,喝点酒说不定更加地增进感情。

为了以防万一,家里他也准备了饭菜,但八点过了,阿愉还没回来,他料定今晚阿愉不会太早回来了,开始享受难得的一人时光时,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他吓了一跳,冲进来的阿愉也猛然惊醒一样,杵在那里不知要做什么了。阿愉的脸红到耳尖,眼睛也水汪汪的,眸子黑得发亮,他有点明白了。“喝多了?”他问。

“他们去看电影了,我不想……我没去……喝多了。”阿愉语无伦次,他暗叫搞砸了,谁能想到阿愉喝完酒就玩不了了。“想吐?”他问,阿愉摇头,他多少减轻了点负罪感。可接下来又陷入了沉默,半晌他拿出最常用的问话:“吃饭了吗,给你准备饭了。”

他去厨房,阿愉跟过来,见他把一盘又一盘菜拿出来,看他的目光躲躲闪闪,最后落在了地上。“我不知道你准备了,我忘打电话回来了。”阿愉小声说。阿愉还以为他是精心准备后在家苦等,其实他根本没指望阿愉回来,他生怕真相暴露,赶紧让阿愉坐。阿愉其实吃饱了,但还是每个菜夹了几口,怕浪费他的苦心,他更加地坐立难安了。阿愉吃完,为了弥补他的谎言,他赶紧把买的表递给阿愉,怀表早就过时了,他买了个时兴的镶钻腕表。阿愉再次误会了他,以为他要给自己戴上,没有接只是抬起了手。

他一愣,赶忙反应过来,从盒子里拿出表,帮阿愉戴上。戴好了,他握着阿愉的手,转到表盘朝上的方向看了看,阿愉的手早就比他大了,能轻轻松松包住他的手腕,但此时蜷起了手指,想要呆在他的掌心。他鬼迷心窍,伸手想摸阿愉的脸,阿愉抬头,把他的动作抓了个正着,瞳孔顿时收缩。他猛然清醒,手落在了阿愉的肩膀上,兄弟般地拍了拍。

阿愉重新放松,低下头摆弄手表了。“喝醉了就早点睡吧。”他说,阿愉跟着他上楼,可能酒劲进一步上来了,小声讲“今晚的电影想看”,他安慰说好好改天去看,把阿愉哄回了屋。他回到自己房间,洗了把脸,冷水泼在脸上,他才发现自己脸颊也很热,怎么醉酒还会传染一样,他想,而且都这么大人了,刚才怎么又要动手动脚。

第二天吃早餐时,他的目光落在阿愉手腕上,阿愉戴了他送的表,阿愉顺着他的视线看一看,羞涩地将手缩进了衣袖。“挺好看。”他说,阿愉露出个微小的笑意。晚上女伴留他过夜时,昨天的冲动和阿愉的笑意同时浮现,他想阿愉和他关系在改善不会再那么介意他花天酒地了吧,他憋得也够久了,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隔一天任因久回家,阿愉的表还是好好的戴着,这仿佛是个标志,给了他在外面玩乐的允许,他逐渐开始频繁地夜不归宿,最开始他在外面潇洒一周后,还特意空出了周末来做弥补,结果回家得知阿愉和朋友出去了,是他想太多了,阿愉不需要他陪,他转头就又出门了。他从秀珠那里得知阿愉现在书读的也不错,每次听写都能写对,夜校扫盲班的老师说阿愉是学的最快的,他计划着再过几个月,让阿愉做个小领班,边做边学,再过几年经理都可以做了,到时候不管是和秀珠还是和谁结婚都说得过去。从母亲去世后,就短短几个月,生活已经开始迈入正轨,他对未来越来越有信心了,于是全心投入至年末的工作中,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所以阿愉离家的那天晚上,他根本没回来,第二天回家取给社团的大先生送礼的礼物时,王妈才说阿愉搬出去了。他一时没明白过来,站在阿愉房门口,看见扔在床上的他给买的衣服和手表,和除此之外空荡荡的屋子,才知道王妈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手里的礼物今天必须送出去,他吩咐手下人弄清楚阿愉去哪了,自己先去办正事。东西送过去了,大先生又让他陪着亲眷去置办元旦贺礼,一家家商场走过去,几天后贺礼总算都买好了,又有年底回国的朋友要他接风。反正他知道阿愉搬去哪了,也知道阿愉现在很安全,他就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等到厨娘问他元旦的菜要怎么做时,他看着一个人完全吃不了的菜和肉,想得去找人了。这时他却后悔怎么拖到现在,其实所谓的正事都是可以推的,他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才找借口不去面对,可拖得越久,他就越不知道怎么办。

他问过秀珠,秀珠只是说“露馅了呗”,阿威这时候又失了踪。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找人去警察局打探,好在没有关于阿威的报案。现在又回到了那个问题,阿愉嫌他的钱,他还剩什么,他怎么把人找回来。他站在阿愉租的鸽子笼楼下,迟迟不敢上去,甚至有几次想回去算了,阿愉觉得辛苦了说不定就回来了。可是要过年了,以前隔了很远像在两个世界,他还能不去想,然而现在阿愉是他的世界的一部分了,他没法把人扔在这儿自己安心过年。


阿愉正在和同住的几个朋友打牌,他从任因久的饭店走了后,找了家工厂做工,当天一同去的几个人就合租了这间屋子。敲门声响起,他第一个起身开门,看到任因久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等任因久,可他马上就怒火中烧,到现在才来,肯定是巴不得他消失了才好。

“怎么搬到这儿了,”任因久问,见他不答话,也没指望他回答,像背课文一样自顾自地劝道,“我骗你是我不对,可我也没亏待你啊……”

他猛地攥紧了门框。任因久的确没亏待他,那晚阿威把他打晕绑到郊外一间小屋时,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你命真好,任因久那么照顾你,看他送你这一块表,顶我一年薪水。”他的手被绑在身后,绳子勒进肉里,可他却觉得手腕上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手表此时才更加难以忍受。

“你拿走。”他说,手表如同鞭子一样令他疼痛,他拜托阿威拿走。阿威以为他是害怕了在求饶,轻蔑地看着他:“你凭什么那么好命啊?你看看你,要不是任因久拿钱,谁要陪你玩,结果现在秀珠那么个大小姐都要哄着你,凭什么啊!”

他真蠢,他被任因久像玩具一样摆弄,可他还以为终于有好事情要发生在他身上了。他早就该知道的,那天在电影院,他偶然见到任因久,任因久没有看到他,以为他远在天边时任因久欢天喜地的嘴脸就该令他明白的,任因久巴不得他消失。那天他明明感受到了,听着任因久和身旁的女人调笑的声音如坐针毡,可他不愿去想,他看向身旁坐着的秀珠,反而想等他再多学会一些,能够像任因久他们一样和人聊天时,他就可以带着秀珠和任因久他们出去玩了。那可能还需要很长时间,长到他有点怀疑无法实现,就和这部电影一样,他本来说要任因久带他来看,可任因久给他过完生日后就很忙,一连几天都不怎么回家,就连周末都不在,他开始觉得为个电影在家苦等很傻,所以才约了秀珠出来玩,原来任因久是约了别人,把答应他的事忘了。可他摸摸手表,生日那晚的一幕幕又涌上心头,他便重新欢喜起来。那晚他们说要去看电影,可他只想回家,他一路飞奔,然而任因久真的在家,又吓了他一跳。任因久还准备了晚餐等他回来吃,还送他礼物,就像做梦一样。在某个瞬间,他甚至以为任因久想抚摸他。第二天清晨他摸到戴着的表时,才相信自己没有做梦。终于有一次,他的期盼成了真。一定会有更多的好事情的,他坐在电影院里对自己说。

原来没有好事情,只有任因久甩开他的技俩。所有他以为离任因久更近了的事情,都让任因久成功把他推得更远。难怪送了他表的第二天,任因久就不见踪影了。普通人一年的薪水,该买他个知足了。秀珠劝他去读夜校,肯定也是任因久的主意,他还以为自己学会了写字后,可以给任因久做事,而任因久在等着弥补了他几年的虚度后,心安理得重回自由身。

天开始黑了,郊外破败的小屋里光线昏暗,阿威正在写勒索信,“你放心,拿了钱就放你走。”阿威说。

“他不会来的。”

“我要的不多,他不差这点钱。”

任因久不差钱,所以愿意拿钱来甩掉他,但是,有更彻底的方法。曾经就差一点,任因久就不会再有他这个麻烦了。天更暗了,他回到了记忆里那个阴冷的地窖,他又听见门被拉开的响动,老太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逆光中,布满皱纹的脸好似一个鬼魂。她活不长了,任因久迟迟不回家,任因久是在熬她死,她自己也知道的,每个团圆的节日,她孤零零地坐在桌前,守着微弱的烛火,眼睛里闪动着绝望的恐惧。想到她那个样子,他的憎恶中便泛起古怪的怜悯,很快,门关上了,黑暗包围了他,高烧正在化作舒适的热度,他的身体发麻,伤口也不再疼了,他闭上眼睛,真想好好睡一觉。可突然,他变成了坐在桌前的那个人,心中升起种极端的恐怖:这就是死亡,他会永远在黑暗中等待着,在老鼠的啃食中,在蛆虫的蠕动下,绝望地等着任因久回来,而任因久永远不会回来的。他用尽全力睁开眼睛,挣动每一寸肌肉,逼迫伤口的剧痛重新回到体内,他用嘴找到干硬的馒头,缓慢地用唾液软化,一口口吃下去。他忍受着痛苦活下来,全是因为他太害怕了,他害怕死了就再也等不到任因久了。

而任因久要是知道了,该是很遗憾,他们怎么就没再用力一点,没能打死他呢。

“他不会来的。”他轻声说。太阳落山了,最后一丝晚霞也消失在天边,城里该亮灯了,任因久现在在哪呢,电影院,夜总会,还是在家里享受独处期盼他不要回去?阿威趁着夜色去邮局投递勒索信,明早这个时候,任因久收到信的时候,为了装作无事发生,会把信扔在哪里?任因久看见他的尸体时,会是什么表情,会露出放松的笑意吗?而他肯定,他不会闭上眼睛的,任因久的笑意会像烙铁一样,将他困在腐烂的身体里,永世受着煎熬。

只是想象,他就已经疼得无法忍受,他像即将被屠宰的动物,猛地挣扎起来,他的手脚都被捆着摔倒在地,他艰难地蠕动着,搜寻每一寸寻找解脱的办法,终于他找到了墙砖上的一块凸起,他开始不停歇地磨手腕上的绳子,他的皮肉也被反复摩擦,可这疼痛和永世的炮烙之刑不值一提,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挣开了绳子,在阿威回来时打晕了他。他走回家时已经过了午夜,任因久不在,明亮的灯光照下来,才看清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腕。

他没有脱衣服,可他太累了,还是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记起他不用再去酒店工作了。任因久还是不在,今早的信件被王妈拿回来放在客厅,他找到了阿威的勒索信,坐在餐桌旁拆开,的确要的不过分,任因久拿得出来。王妈见他拆了信,有点奇怪,但没说什么,告诉他任因久说他想吃糯米鸡,她今早去买了。

天光大亮,他觉得自己头脑清醒,不像昨夜那样认定任因久会放任他去死,让他在地狱里煎熬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任因久怕是想不管他死活也不行。而且不像在乡下,他的死任因久可以当作和自己没关系,任因久那虚伪的良心无法接受亲手送他去死,所以更有可能掏钱赎他回来。可他想,这是比死更彻底的摆脱,就像这些早餐,全是买他离开自己生活的钱。他还不如去死,至少那样,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任因久。

别想摆脱他,他撕碎了阿威的勒索信,仿佛在撕的是任因久的赎金。任因久别想和他扯平,他脱掉任因久给他买的衣服,又看了看镜子里他身上的伤疤。他解开任因久送他的手表扔到床上,表弹了出去落在地上,他赶紧捡起来,下意识地查看有没有摔坏,他原本那么珍视这块表的。可全是假的,他重新扔回床上,来时带了什么,走时他就带了什么,任因久欠他的,一分一毫都别想还上。

任因久还在费尽口舌和他谈赔偿:“……你要想搬出来住,我给你找个好点的房子,不想在我那工作,我找个绝对正当的活儿给你。秀珠是好人家的女孩,我没拿钱逼她,她是真……”

知道他搬出来后,秀珠来找过他,和他解释她是真的喜欢和他做朋友,他相信,他也喜欢秀珠,可他不能让任因久如愿。秀珠临走前还劝他不管和任因久到底发生了什么,夜校还是要去读的,这是为了自己好。失去了一个朋友,他好难过,那晚他睡在坚硬的床上,听着室友的鼾声,在工厂做了一天工,他很累,又吃的不好。他想,接受任因久的赔偿又怎么样呢,他什么都不是,他不会比任因久给他安排的生活再好了,有很多人的过去比他还糟糕,可连得到弥补的机会都没有,相比之下,他好不知足。来城里这么段时间,他也知道了契兄弟的关系很荒唐很过时,任因久想要断绝也很合理,他以后肯定要和女人结婚的。既然如此,他不甘心些什么呢?

可当任因久站在他面前,他就是不甘心。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贪什么,可他贪得无厌,他拒绝知足。任因久还在说着,讲这房子有多糟糕,工厂做工有多少危险,见他杵着不动,伸手想要和他肢体接触来拉近关系。和生日那晚同样的错觉击中了他,在那个瞬间,他以为任因久要摸他的脸,他绷紧了身体抵抗着,可他心里清楚,只要任因久摸了他,他便会立刻不堪一击,他会……

任因久拍拍他的肩膀,好前辈般的口吻劝说道:“别闹了,回去吧……”

他一把推开任因久,把门摔在了任因久面前:“滚!”

可关上门后,他半晌无法动弹,好像如果他动了一动,他就会将刚刚的想象变作现实。他差一点……差一点就跪下求任因久不要再丢下他。


任因久让司机先开车回家,他走一走。天开始飘雪,给他的忧郁添砖加瓦。搞砸了,他想,他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钱,就什么也没有。甚至比以前更糟,他那时没钱,但如果他想,他还能拥有阿愉。今天的鸽子笼勾起了他的回忆,如果那一年他就带阿愉来城里,阿愉就会陪他住在这种地方。他那时想,太小,太吵,夏热冬冷,一张床勉强才能挤两个人,但如今他幻想本可能发生的事,却想到阿愉抱着他,少年人的身体呆在他的怀里,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胸前,就像在那一年的田间。

他走到了河边,阴冷的流水驱散了他幻想中的暖意,他拢着衣领蹲在了河边。一些人家和商铺提早放元旦烟花,倒映在河水中,有人全家出来散步,在河边驻足观赏。往年的元旦、春节,他总在庆幸自己不回家,一个人在城里自由自在总比回家应付那令人窒息的家庭关系好,然而现在,阿愉离他十几分钟路程,可他没法把阿愉带回来。他终于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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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15:42: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萧斯年 于 2024-1-24 15:52 编辑

任因久在电影中途出去解手,回来时忽然看见坐在后排的阿愉,心里一惊。这些日子阿愉不在眼前,有时他都忘了这码事了,就好像之前阿愉还在乡下的时候。顿觉心虚,走过去在阿愉身边坐下,但阿愉直直地盯着幕布,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善于遗忘。他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找理由,他以为阿愉有人陪吗。元旦的时候,他带着饭菜去找阿愉,还揣了瓶酒,盘算看能不能把人灌醉塞进车里。结果门一开,满屋的欢闹声涌到他面前,一群人正围着桌子打牌说笑。看见是他,阿愉没了笑意,提防着盯住他。趁阿愉孤单哄劝人回家的话僵在了舌头上,他脑子一懵,举起手里的餐盒,说“你跟着他们又吃不到这个”,门咣的一声甩上,他呆站了半晌,才把手放下来,好像是不该这么讲,但他讲实话吗,发这么大火干什么。回到家把菜拿出来细细品尝,他当年住那种地方时哪能吃到这些,切点肉丝就算庆祝了。但他味同嚼蜡,心想怎么反倒他独自一人了。他要是想,可以打电话叫人来是没错,但他清楚,都是冲他钱来的。平日里他只觉得有钱真好,可今天一见到阿愉那里那么多朋友,自己没钱时却一个人都找不到,不由得思索起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要不是阿愉倒霉,生在那么穷的家里,被卖给了他家,现在住这个房子的是谁还说不定,他有了种自己借了阿愉运势的罪恶感,说不定他离远点比做什么都强。

现如今他仔细打量阿愉,一个人坐在剧院的角落里,没了朋友的踪影,身上湿透了,肯定一路冒雨走过来的,衣服又薄,他看着都冷。没钱就是不行吗,他真是瞎想,他不管阿愉只会更惨,心里轻松了点后,便泛起对阿愉的任性的怜爱,他想主动示好,见阿愉一动不动地看着女主角,他探身过去哄道:“漂亮吧,喜欢我介绍给你。”

阿愉侧过头来,失望的脸色像是突然被他从美梦中惊醒,扭曲成个厌恶的表情。“有病。”阿愉低声咒骂着,躲避脏东西一样迅速离开了。自讨没趣,他做出个自嘲的笑容,忽视刺痛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怎么去了这么久啊。”莉莉问,“遇到个朋友。”他柔声解释。电影到了婚礼的高潮,他记起了他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他试探着拉起莉莉的手轻握在掌心,莉莉没动,但也没躲。时局越来越动荡,秀珍铁了心要妹妹出国,天天在家看着秀珠学习,其他人聊天聊的也都是退路。他没有退路,他只会被打回原形,而莉莉的家世是个好靠山。可结婚的机会来的太突然了,他对之后的事情毫无准备,有个瞬间他甚至想松开莉莉的手,到此为止。可对一无所有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对婚姻的迷茫,他没有动,仔细地观摩起婚礼来,洁白的婚纱,挺阔的西装,教堂里的宣誓,亲友们真诚的祝福,一派文明有序的景象,标准模板已经展示给他了,只要照做,不会有问题的。他一边畅想画册般的模范家庭,一边提醒自己,还是得去了解下,阿愉的朋友怎么了。


雨下得更大了,他真不该来的,省了饭钱买的票,连结局都没看到。但猜也能猜到,肯定结婚了,和他那荒唐婚事截然不同的文明婚礼,大家都爱看。和任因久住在一起的时候,认识的人都有身份,大家从不聊契婚。这种事在城里不正常,他知道,可也就像关于城里的一切一样,只是知道。然而他搬出来后,在旁人肆无忌惮的闲聊中,他直白地感受到这个词的恶心,他噩梦般的那段日子也印证了这一点,而与之相比,正常的婚姻是那么美好,任因久想要彻底掩盖那段过往再合理不过。更何况,他本来就很讨人厌,从小就是,一直都是,他还以为这次会有什么不同,最初他和他们相处得很好。可不知哪天起,他们便不愿意理他了,他想请他们吃饭看电影,可他们不要,他今天又提起,有人丢给他一句装什么。就和小时候一样,他做了竹蜻蜓飞给村里的孩子看,比他们买的飞得都高,他想说我可以给你们做,却被一把推倒在地,他们碾碎了他的竹蜻蜓,丢下他去别处玩。

为什么呢,可他们连问的机会都不给他,那么小的屋子,居然可以像他不存在一样避开他。他孤零零地坐在剧院的角落里,在黑暗中窥视坐在一起的人们,他怀疑自己在他们眼中是透明的。任因久越过一排空座坐到他身边时,他才仿佛被一股力量重新凝聚成实体,再次感受到周围的一切,而任因久的存在感尤为强烈,冲击着他麻木的面具。为什么啊,他想问任因久,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他想说他们不理我了,秀珠也不来了。他张开嘴,可另一种本能般的恐惧扼住了他:不能让任因久知道。

那是很多年前他带着任因久抓野兔回来的路上,村里的孩子突然出现在林子里。他习惯被他们抢了,可如果任因久见到他挨打,知道了他们很讨厌他,任因久就也不会陪他玩了,这个念头吓得他呆住,他想拽着任因久掉头就跑,藏到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可他的脚不听使唤。任因久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继续往前走,他被拉着离他们越来越近,低下头等着被他们从任因久的手里拽开。然而视线中的鞋子们后退了,让出一条道路,他小心地抬眼,见到他们一直在看任因久,目光中带着敬畏和羡慕。原来任因久这么厉害,但任因久居然和他一起玩,这比梦到买下了所有的玩具更令他兴奋,也更加不真实。他将任因久的手抓得更紧了些,生怕任因久突然回过神来,去找他们说话发现他被人讨厌的真相。他很庆幸任因久的注意力都在野兔上,问他晚上可不可以烤兔肉,他当然说好,任因久欢呼,胳膊揽着他的脖子把他揽进了怀里,说阿愉你真好,这彻底的欺骗慌得他心怦怦直跳,他愿意做一切事情把谎言变成事实,他说,明天我去抓狐狸,给你做毛皮围巾。很可笑,就好像山里那群瘦骨伶仃的杂毛狐狸是什么稀世珍宝,可以改变什么似的,更可笑的是,到了今天,他还在幻想可以掩盖真相。他以为他不说,任因久便看不出来他又被人抛弃了,他甚至在想他可以给任因久什么,来骗任因久他并不讨人厌。任因久在他之前开口,戳破了他的幻想。任因久早就知道了,任因久唯一想要的就是让他滚开,他该觉得幸运的,当年他没有打到狐狸,刚刚他也没有哀求出声,他的竹蜻蜓没有再一次被碾碎在地。

回去的路很远,无休止的浠沥沥雨声中忽然传来铁链的声音,路边的洋房门口,一只狗被拴在那里没办法躲雨,听到脚步声起身。他靠近门边蹲下来,和狗的黑眼珠对视,没有看到敌意,他试探着将手贴在栅栏上,狗伸出舌头来舔舐。他想起他的那些狗,比这只还要可怜,吃不到油水,冬天父亲也不允许进屋,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任因久没养过狗,很新奇,总要拿吃的去喂狗,还鼓动他偷偷把小狗抱进被窝一起睡觉。任因久走后,他的狗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他们并不介意,见到他和父亲来喂冷饭依然快乐地摇尾巴,是他蠢,他没想过任因久只要看到别人家干净漂亮的狗,立刻就能意识到他的狗又瘦又脏,根本不值得那样的喜爱,他还蠢兮兮地问父亲,是不是结亲之后,就可以带着狗去和久哥玩了。骗来的东西被收回去,他在委屈些什么呢,连狗都不如。更何况,他得到的已经超出了他本该拥有的,任因久出现后,父亲有了更多的钱去喝酒,打他却打得少了,而他小时候做梦也梦不见样子的繁华都市,他现在居然身处其中,甚至任因久并不打算让他自生自灭,任因久想为他安排的生活,电影里那样的生活,美好到他根本配不上。所以他不甘心些什么呢,是不是真的如他室友背后议论的那样,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他本性恶劣,才如此不知好歹。

他正陷入对自己深深的厌恶之中,洋房的门猛地开了,一个人冲了出来,“你在干什么!我报警了!在对我家狗做什么!”对方尖利地叫着扑到门前,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慌忙爬起来跑走,他湿透了,在潮湿冰冷的夜色中逃窜,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时,已经想不起刚刚是那栋房子了。他又饿又冷,手掌心被舔舐的温热触感早已消散,忽然间他好想他的狗,最后见到他们的那天,他和他们去河边洗了澡,快乐地跑回家,夜里在炕上玩闹到很晚都没有睡意,他说你们在别人家要乖,不要打架,不要把毛弄脏了,很快就回来接你们去新家,有好吃的,有大房子,有久哥陪你们玩。他的狗肯定已经死了,邻居一向讨厌他们,以前就总让自家的狗咬他的狗,他的狗肯定已经被咬死了。他对自己的厌恶全部化作对任因久的怨恨,任因久骗人,还不如从来都没出现过,那样至少他还有狗陪着身边。

第二天,在休息的间隙中,一个室友甩给了他一张报纸,任因久和昨晚那位女士的照片赫然出现在上面。“你亲戚有本事啊,银行行长的女儿都钓的到。”对方难得的和他讲话,他团成一团扔进角落。“装什么。”那人说着走开,又一个人大声说:“你懂什么,人家来体验生活呢。”他回到生产间,脑子一片空白地操作着机器,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惨叫唤回了他的理智,很多人围在不远处,又有人走神之间将手搅进了机器。他也走神了,如果再迟一点,可能受伤的就是他,可是他感受不到后怕,只是茫然,任因久会越来越好,而他除了在这里做到残废做到死,还会怎么样呢,他回想起室友们的话,想起自己的不识好歹,可他的狗又怎么算呢。

中午他和往常一样坐在角落里吃饭,忽然有人叫他,他记得他们都叫那人刘哥,过年时刘哥也来玩过,但很快就和他们没什么交集了,他知道刘哥和另外一群人总在一起,和工头们对着干,据说还有个什么读书的学习组。刘哥叫他一起吃,他迟疑着走过去,迎上好几个人的笑脸。他不长记性的,有人给他骨头他立刻就会跑过去,所以他又在想,或许这次会有什么不同呢。只要有人喜欢他,他就没有欺骗任因久,他就可以……可以怎样,他的脑子又乱了,他的新朋友在聊报纸上银行行长的千金和任因久谈朋友的八卦,露出鄙夷的神情,他怕被赶走,也学习同样的神情,就仿佛表情反过来控制了他的心绪,有一个答案渐渐明晰。就可以彻底地恨任因久了,他附和着他们,满怀希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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