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阿狗】【阿狗/米拉尔斯】无声

萧斯年

当疫情传到这座法国小镇，军队生活显然并不能让人产生抗体，阿狗先中了招，幸好并不严重，退了烧又在家休息几天后，去餐厅却没有看见米拉尔斯，发信息也没有回复，阿狗去到米拉尔斯的家中，米拉尔斯的母亲正坐在画布前，和往日一样长久地看着自己的画作，仿佛正将自己化作家中的另一件艺术品。

“夫人，米拉尔斯在家吗？”阿狗小心地问道。他很少来米拉尔斯家里找他，从小他就很害怕米拉尔斯的母亲，她是那样的游离，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将对方拉回这个她不喜欢的现实世界。

“没有看到他。他昨晚应该在外面过夜。”米拉尔斯的母亲淡淡地答复。

但米拉尔斯不会说都不和他说就离开镇子，而他在哪里都找不到米拉尔斯，他只好再次来到米拉尔斯家，磕磕巴巴地说明情况，绕过依然端坐在画布前的女人，推开了米拉尔斯卧室的门。米拉尔斯正紧闭双眼躺在床上，高烧让他满面通红，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股灼热。

医生赶来后，年轻的身体很快就从高烧脱水的险境中逃脱，但明显米拉尔斯在家中无法得到合适的照料，阿狗将人裹在被子里背回了家，米拉尔斯的母亲站在门口目送他，露出回到现实的无措，其实他不怪她，谁叫米拉尔斯病症中有一条是失声，而滔滔不绝的废话正是米拉尔斯的名片，每个人都熟悉了米拉尔斯的人在声在，所以每当米拉尔斯的声音消失时，大家便会下意识地认为，米拉尔斯的人也走了。

阿狗将米拉尔斯扔在了床上，自己也躺上去用手机玩游戏。忽然他感受到一股视线，扭头看去，米拉尔斯正静静地盯着他，于是他去给米拉尔斯拿水，喝过水后，米拉尔斯睡着了，然后又是刚才的感觉，米拉尔斯再次睁眼盯着他，他带米拉尔斯去卫生间。睡了几十分钟后，米拉尔斯又醒来盯着他看，整整一个下午如此反复，有时米拉尔斯看他是有需求，有时只是看着他，甚至到了晚上，他已经进入睡梦，还是几次被米拉尔斯的注视唤醒，直到他又一次醒来，米拉尔斯看着他的眼睛不再锐利清明，眼中含着泪水努力地张开，想将视线放在他身上，瞳孔却涣散不定。米拉尔斯又烧了起来，他赶紧起床拿药喂给对方，这一次睡着后，直到第二天白天，米拉尔斯都没再睡一会儿就醒过来盯着他看。

他意识到直到昨天半夜那一次，之前的注视都像是他在军队做的演习，米拉尔斯一次次测试他，确保在最需要他的那次他能够被唤醒。他怀疑米拉尔斯是否就是这样训练猛男，那条为了解救他而被杀死的狗，他有些不满，他不是狗，他没有那么笨，需要米拉尔斯特别训练，米拉尔斯从小废话就那么多，他必须学会从中提取关键信息，才能及时完成米拉尔斯的要求，他可以连关键词都不需要，只靠米拉尔斯的表情就猜到对方想要他做什么。他甚至怀疑在米拉尔斯家中时，他就是感受到了对方在门后的气息，才顶着米拉尔斯母亲的凝视坚持打开了门。如果他还在军队，米拉尔斯就算躺在床上把天花板盯出个洞，也不会有人走进去看一眼。

他忽然有些恐惧。米拉尔斯此时终于又醒了，看他的目光中没有需求，他却因为自己的心慌，感觉米拉尔斯的目光也并非他此前以为的那样毫无信息，他怀疑米拉尔斯看他时，是否也在恐惧，如果自己不能被他发现，如果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去。


米拉尔斯很快就退了烧，只是嗓子疼，不敢发出声音。为了弥补他并不习惯的米拉尔斯的沉默，他去米拉尔斯家中，带了几本书回来给米拉尔斯打发时间。他不喜欢看书，米拉尔斯也不会在书上对他做出要求，于是米拉尔斯对书的滔滔不绝他可以尽情过滤掉，直到此时，他不知道他该带哪一本过去，米拉尔斯的母亲拿了几本给他。“他对军队感兴趣，”她说，和米拉尔斯相比，她便是另一个极端，说的话难以连成完整的句子，“我知道你去服役了。”

他记起米拉尔斯的确读了很多有关军队的书，不停地和他讲书中的事，向他表明自己比他这个参军的人了解得更多。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士兵，所以他不打算辩驳米拉尔斯事实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然而米拉尔斯似乎对他拿回来的书没有兴致，耳边难得的安静忽然助长了他的勇气，他说军队不全是那样，米拉尔斯看着他，没说话，他意识到，不管他现在讲什么，反正米拉尔斯也没有办法骂他，于是他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他这两年都干了什么，他特别强调，针对米拉尔斯反反复复和他说的话，他强调，我没有在军队被鸡奸，事实上，我没被人鸡奸过。

他一股脑讲完，逃到了厨房做晚餐，米拉尔斯居然跟了过来，在他害怕医学奇迹会突然在米拉尔斯喉咙里降临时，米拉尔斯勉强挤出了一句：“完了？”然后就又哑了火，但他的勇气也哑了火，他说完了，而米拉尔斯竟然没有露出满意的神色，在厨房晃了一会儿，最后捏了捏他的屁股离开了。

吃晚饭时，米拉尔斯又勉强开口，说很好吃。在对做饭的人心怀感恩这点上，米拉尔斯倒是对人对己一视同仁，阿狗无数次听他抱怨自己的母亲，无论自己怎样一年到头换着花样给她做饭，她都不会对食物做出一次夸赞，而如果阿狗哪一次忘记对米拉尔斯做的饭表示感谢，米拉尔斯会盯着他，质问你把我当什么仆人还是老妈子我就是这样教你的让你这么没有教养？米拉尔斯会一直骂到他为了不哭出来不得不起身去洗手间。而现在米拉尔斯又在看他，他意识到自己吃出了一些声音，糟糕的记忆涌上心头，趁着米拉尔斯无法再次痛骂他吃东西像只猪猡，他问出了每次都梗在喉咙里的问题。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米拉尔斯？”

米拉尔斯又看了他好一会儿，伸手拿掉了他嘴边的饭粒。

饭后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米拉尔斯去捡掉在沙发下的手机，却掏出了个猛男的橡胶拔河玩具。他以前有更多猛男的东西，米拉尔斯经常拽着他一起去遛狗，又带狗闯入他家，留下一堆的玩具，还有照片，猛男死后，他将家中有猛男的照片都收了起来，米拉尔斯对狗也有很多话，哪怕是对着狗的照片，而米拉尔斯对狗说的话，必然更加的都是废话，而留在他脑子里的，就是米拉尔斯和狗说话时，反反复复的爸爸和阿狗叔叔，爸爸和阿狗叔叔……在猛男被杀害后，这句话难免令他愧疚。

要是米拉尔斯能说话，估计又要对着玩具说爸爸和阿狗叔叔了，但现在在沉默中，米拉尔斯红了眼角。他和米拉尔斯去埋葬猛男时，他很害怕米拉尔斯提起猛男，那样他将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但米拉尔斯一边挖坑一边不停地讲母亲父亲讲他自己，然而那一刻拖延到现在还是到来，米拉尔斯冲他晃晃玩具，他抓住了玩具和猛男一样拔河，他害死了猛男，换他当米拉尔斯的狗也理所当然。他被米拉尔斯拽倒在沙发上，米拉尔斯凑近，却没有攻击他，只是靠在他身上，揉捏他的肌肉。自从参军回来，米拉尔斯没少对他动手动脚，而在米拉尔斯喋喋不休的嘲笑下，他长出的肌肉变成了绵软可笑的东西。但此时，米拉尔斯没有说话，他忽然发现自己强壮了这么多，米拉尔斯靠在他身上，竟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依赖。米拉尔斯失去致命武器以来，他所讨到的所有便宜在这一刻化作一种欲望，他像米拉尔斯的身下探去，探进去，毕竟米拉尔斯现在无法讲话，只能看着他，抱紧他。


米拉尔斯康复后，他们去看望了猛男，米拉尔斯又在不停地说，说有人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孩，他知道该有那么个形象，但他想象不出来，他想象不出来与他共度余生的女孩的样子，他倒是能想象自己和阿狗老了在养老院的样子，花样繁多的嘲笑话语从米拉尔斯嘴里吐出，充满兴致地描述阿狗老了会如何的可笑和可怜和笨拙和没有教养……

趁着米拉尔斯喘口气，阿狗插了句话，他说我也能想象你的样子，米拉尔斯如果你一直这么话多，老了怕是会被护工打。

这难得的反击让米拉尔斯愣怔片刻，然后说我真该赏你一记耳光，说完又有数不清的废话喷涌而出。阿狗不再讲话，低头偷偷笑了笑。